破国箭(四十五)
城内外的军人都大哗起来。忽然间,那水柱从靠近原野的河岸边升起,数十名靠近河岸的济北军躲避不及,水流横扫之下,二三十人滚入了河中。
公孙婴顾不上危险,跳起来便向河岸边冲去,高声大喊:“躲开!都躲开!弓箭手准备!”
弓箭手列阵在一里之外,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及,跟在公孙婴身后的众大夫纷纷挽弓搭箭。
公孙婴冲到河边,河水已然浑浊到如沸汤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将水不断地驱赶到一起,聚集成团,须臾间,那水柱便再次从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几支箭凌乱地穿过水柱,那水柱剧烈旋转,猛地转向公孙婴。水柱挺立不动,看得见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滚。
公孙婴拔剑而立,大声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胆敢为祸人间?我乃济北军公孙婴是也,你若要为祸,请先试试我手中的——”
水柱从他头顶砸下,劈头盖脸地浇下无数的黑水,公孙婴如入冰窟,黑水“哗哗”地从他脚边流走,重新流回到奔腾跳跃的河中,却没有将他卷走。
公孙婴站在不断崩塌的岸边,大声咒骂。但大浪不再扑向他脚下,而是更加疯狂地扑打着苏城城墙,地面的狂震已将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扑上去,带倒一片片的城墙,城上无数人惨号着消失在浪头中。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如许多水?霖河虽在近旁,但离城墙还有距离,怎么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头还在扑打,还在跳跃,还在沸腾。
天上四合的浓云,此刻被什么东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将那座黑色残破的城墙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头持续降低,已经听不见有人的声音,只有可怕的水声,“哗啦”、“哗啦”,声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不能自已。
水扑上高墙时,苏国已经沉没。
那道城墙前后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挟着无数黎人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残破的阕楼。
阕楼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何处是城,何处是岸,他们什么也看不清,雾气和烟尘将他们紧紧包裹,只能看见楼下似乎无边无际的水。
黑水在楼下剧烈翻滚、旋转、喷射着刺鼻腥味,发出阵阵咆哮。那声音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哑,可怕得难以名状。
黑水每发出一声咆哮,城墙上就塌下无数碎片,和几声即刻消失的哀号。
楼在缩小、下降,水却持续地上升,当整个水面无法再上升时,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继续沿着墙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扑得更高,直达城墙内的女墙。
周围的人都匍匐在地,绝望地等着那一刻到来,黎国城宰策问却站在女墙边上,当水扑上来时,他便拔剑相击,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扑上来,又落下,扑上来,又落下……终于,黑水不再扑起……
在楼下,黑水像煮开了锅一般,剧烈翻腾,冒出大量的白沫。那发出咆哮声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见水底一道模模糊糊的光影在飞速闪现。
策问知道,“它”在积聚力量。
他趴在墙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将剑投入水中,高声咒骂。
白沫疯狂地翻滚,终于,拨开波浪,一道前所未有的水柱从水面上立起,势不可当地向他直扑过来。
策问转头问道:“韦素一逃出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河岸了。大地持续地向下塌陷,公孙婴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离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
那座黑云之下的城池每时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啸着涌进城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崩裂倒塌之声,水在街道上来回激荡,空气排出建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很快,冲突翻涌的黑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风刮起水雾,漩涡发出雷鸣般的吞咽声,水裹挟着一切,打着旋冲入漩涡中。
站在远处,听得见苏城沉入水中的悲鸣,这最后的悲鸣没有持续多久,便见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气泡,将水喷射到数丈高处,等到水柱落下,溅落在一片来回波荡的黑色水面上。
公孙婴独自一人,在岸边等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没有月光,水面无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远、多广。
“就是这样吗?”
夏官署少监王孙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个头,道:“是!相关事宜,济北方伯、中大夫公孙婴、黎国大行人韦素一奏折在此,请殿下过目。”说着,他将放在身侧的嵌金楠木盘推到身前。
内侍官少府寺人仆荧跪前一步,将奏折竹简捧出,捧到姬瞒的面前。
环坐的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瞒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头闭目沉思,仆荧放下竹简,继续为他捶肩。
毛公窦等了片刻,道:“殿下,济北方伯奏折中称:旬日之间,他治下的两国相互攻伐,国君或死或沉,苏国已无继嗣者,因此国灭封绝,再加上济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难,吏民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数十年未见之大案,济北方伯归咎于己,已经另遣使臣,归还方伯印、信,他已自锁于国中,等待朝廷发落。臣等公议以为,应当责其纵恶之罪,削去封号,以观……后效。”
他奏完之后,庄重地伏地行礼,旁边公卿大臣们都沉痛叹息。
济北方伯因为下辖诸侯国的罪过而自请归就封国,夺职罢爵,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拥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谓同病相怜,谁也难保属下的那些个诸侯国不闹出这样那样的事端,如果闹起来都要方伯负责,那可真是赔光了老本也不够。
姬瞒十分疲惫地揉揉额头,道:“罢了,卿士寮处置太重。这件事他责任不大,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你回信给他,让他出来办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脚。从此以后,方伯的责任,在于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为此等事情负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