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姿态优雅地把泉水烧开,用头水烫了杯子,又将浅碧色的茶水注入杯中,让淡淡的茶香缭于鼻际,微叹道:“今年江南雨水足,养得这茶叶不错。”
苏理廷盯着他看了很久,这么清俊的皮囊下,却有着如此狠辣的一颗心。他恨得牙痒痒,但眼下授人以柄,最终只叹了一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问过我女儿,她自己愿意嫁,我才同意。”
顾宣一笑,“那是自然,咱们也不可能绑着沈姑娘上花轿。”苏理廷恶狠狠道:“顾宣,算你狠。”
顾宣笑道:“苏相莫气坏了身子,顾苏两家以后是亲家,顾宣还有很多事情要向苏相请教。再说两家今日既结为秦晋之好,冰释前嫌,齐心协力,又何愁大事不成?”
苏理廷道:“你说怎样便怎样罢。只是圣上那里……”
“两个借口。”顾宣淡淡道:“就说顾府这几年如铁桶一般,多番派人潜伏进去总不成功,不如将一个暗探以女儿的名义嫁进去,也好刺探消息,顺便离间顾氏叔侄;若是能生下男孩,便可以将大小纪阳侯统统除掉,挟孤儿以令顾九,那时西路军便不足为患。圣上视苏相为肱股之臣,苏相口才又是朝中出了名的,定能让圣上同意这门婚事。”
苏理廷气得连说三声好,将茶盏用力顿在桌上,道:“我老了,斗不过你们这些后生。”
“苏相过奖。”顾宣笑着欠了欠身,“还请苏相放心,沈小姐嫁入我们顾家,定不会委屈了她。沈世诚的这封遗书,我也定会收得妥――妥――当――当。”
苏理廷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慢慢浮出一种怜伤之色,叹道:“唉,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要其华过得好,我便心甘情愿陪你赌上这一局。”
顾宣笑道:“眼下只有一件事情为难,沈小姐说出去只是个未过礼的小妾生的女儿,未免和我们顾家的地位不太匹配。而且她娘去世不到一年,尚在热孝之中。”
苏理廷道:“你待怎样?我没有正室,谁都知道的。”
顾宣一笑,“沈红棠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个世上只有你知我知,但难保圣上不会起疑心。不如让沈姑娘挂在您家二夫人的名下,我记得你家二夫人当年生过一个女儿,叫做苏之华,只是三岁那年便早夭了。沈姑娘和她年纪相仿,以苏之华的名义嫁过来,倒也混得过去。二夫人已去世多年,也就不存在所谓守孝的问题。苏相只需说当年之华小姐体弱多病,恐养不大,故一直寄养在尼庵,对外说她已早夭,现在长大成人,病全好了才接回来的。我再请出一位有身份的人,收沈姑娘做义女,这样,沈姑娘嫁到我们顾家,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以后做了纪阳侯夫人,也不致被京城的名门贵眷小看了去。”
苏理廷思忖半响,点头道:“便是如此,我现在就叫她回来。”
顾宣道:“为了表示对沈姑娘的尊重,我们还是亲自去问为好。我今天请了一位贵人,请她当我顾家的保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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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理廷看着走进来的老太太,连忙上前见礼,“老太妃,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顾老太妃难得出一次宫,喜得合不拢嘴,露出快要掉光了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道:“理廷啊,你小时候跟着圣上调皮,偷宝清宫的桃子吃,掉下树,摔断两根牙齿,现在牙齿可长齐了?”苏理廷尴尬笑道:“惭愧,让老太妃挂念了。”
顾老太妃道:“我今天是为我家小子来保媒的,没想到苏顾两家也能成为亲家。走,去看看你闺女,看她长成什么样,让我家小子这么大费周折的来求我。”
一行人上了青霞山,快到沈红棠墓前,顾宣道:“我不便进去,姑奶奶,您和苏相进去吧。”
其华正在临帖,见苏理廷神态恭敬地引着一名贵妇装扮的白发老太太进来,还跟进来几个侍女,个个衣饰华丽,便站了起来。苏理廷道:“这是宫中的顾老太妃,是纪阳侯的姑奶奶。”
其华一听是顾家的人,心儿如同小鹿乱撞。她不知该怎么行礼,只笑了笑,叫道:“姑奶奶。”顾老太妃上前拉了她的手细看,转头向苏理廷道:“理廷,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这么水灵,你怎么生出来的?”苏理廷只是干笑。
顾老太妃有着与所有养尊处优的老人家一样的爱好,从苏家与顾家的渊源扯了开去,再讲到京城中的才子佳人,甚至连这青霞山一座亭子的古记也提及,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都只是陪着笑。直到她自己讲得口干了,才问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苏理廷哭笑不得,顾老太妃却又想起来了,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你是叫其华吧?这是我家小子写给你的信,他已经正式向你爹提亲,可你爹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今天我和你爹来,就想讨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嫁给他?”
其华接过信,耳根早已红透。她背着众人展开信看了,半天没有说话。顾老太妃急道:“我说小姑娘你别急着害羞,倒是给句话啊。”当着这么多人,其华再大胆,又如何说得出口,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理廷叹了口气,“罢罢罢。”顾老太妃则合掌笑道:“我老人家又做了一回功德。”又道:“苏相,有些事我和你商量一下。来人,带苏小姐出去,回避一下。”当下宫女们将其华请了出去。
其华又喜又羞,站在枣树下,仍不敢相信这样便许了终身,可他的信就在手中,似乎还带着墨汁的清香。她把信展开看了又看,心中道:不许你骗我,成亲后,必须天天教我骑马,为我剥花生。
不远处有人轻咳,其华抬起头,只见上次在顾府见到的那名蓝衣青年正站在娘的墓前,风吹起他衣衫的下摆,越发显得身形颀长。见其华看过来,他笑意浅呈,同时向她微微欠身,举止翩翩,无可挑剔。
其华心中正是羞喜交缠,只觉他这一眼仿佛将自己五脏六腑都看透了,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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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中,顾老太妃向苏理廷说道:“我看你家闺女,似乎有些不懂礼数。”苏理廷道:“确是如此,我没管过她,她娘又……唉,都是我的错。”
顾老太妃说,“我倒喜欢她这份纯朴,可毕竟她将来要当纪阳侯夫人,要受朝廷正式的封禄,还要出席宫中大大小小的宴席,如果不识基本的礼数,会让人笑话。”苏理廷道:“我将她带回去,好好教导教导。”
顾老太妃笑道:“倒不劳苏相了,估计苏相现在将其华带回相府,会多有不便。请来将其华收为义女的是洪太妃,洪太妃家世在我朝算顶顶清贵的,定不致辱没苏小姐。”
苏理廷忙道:“还请老太妃向洪太妃转达理廷的感激之情。”
顾老太妃道:“苏相,你看这样可好?洪太妃既然是苏小姐的义母,肯定要与苏小姐培养一下母女感情,我也想教一教苏小姐礼仪规矩。说到教规矩,没有比宫中的嬷嬷更合适的人。你家那几位如夫人,不是我这个做长辈说话话不中听,让她们教苏小姐的话,太靠不住。我这便将苏小姐带入宫,届时让她从宝清宫出嫁,说起来更风光一些,圣上对洪太妃执礼甚恭,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理廷,你看如何?”
苏理廷思量一番,知道顾宣此番安排倒也是为自己考虑。其华以之华的名义出嫁,自己得先将相府做一番大的清理,见过其华的奴仆都得处理掉,而且还得彻查一番沈红棠当年的事情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如果现在将其华带回家,恐有所不便,若引起那一位疑心,后果堪虞,便说道:“理廷实是惭愧,一切有劳顾老太妃了。”
苏理廷出来叮嘱了其华几句,其华一一应了。她知道不能将乌豆带入宫,只得万般不舍地将它抱给苏理廷,道:“我会来接它的,它喜欢吃鱼和鸡,不喜欢肉。不许你儿子欺负它,不然我和你没完。”
她走向沈红棠的墓,墓边已不见了那位蓝衣青年。其华在墓前跪下来,叩了几个头,默默道:娘,等成了亲,我带他来看您,他与爹是完全不同的人,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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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太妃看着其华在蒲团上跪下,微笑道:“倒有几分像苏相年轻时的样子。”
其华却很讶异于洪太妃的年轻美貌,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又是那种如牡丹初放般的艳丽,浑看不出已为先敬皇帝守寡了十余年。顾老太妃在旁边催她,“这孩子,还不赶紧叫义母?”其华扭捏了一会,仍叫不出来,顾老太妃急了,她才低着头道:“太妃娘娘这么年轻,我看叫姐姐还差不多。”
洪太妃大笑道:“这孩子我喜欢。”吩咐宫女将见面礼多添了一份。待宫女们领着其华退下,她兀自抓着团扇笑个不停。
直到所有人都退下了,阁中只余她和顾老太妃二人,她才慢慢地将艳丽如花的面容自团扇后露出来,盯着顾老太妃,轻声道:“珍姨,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那苦命的治儿现在何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顾老太妃起身将四周看了一遍,确定阁内外再无旁人,回到洪太妃身边,在她耳际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几句话。洪太妃心头一阵激荡,手中握着的象牙柄团扇啪地掉落在地。
这一刻她其实应该笑,却有泪滴落,“珍姨,你没骗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
顾老太妃叹道:“我怎敢骗你?你是治儿的亲娘,他身上有何特征,何处生有胎记红痣之类,到时你自可验看。而且那孩子,唉,实是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这事也是阿宣去年才查出来的,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你也知道,这事不能泄一点风声,否则……”说着往建极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洪太妃且喜且悲地笑道:“是啊!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敢相信我的治儿就这样离开了。”她用手虚抱着,泣道:“他离开我的时候,才这么大,如今却……”落了数串泪水,她又冲着建极殿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怕什么?怕的应该是他!他害死了先敬皇帝,又害了我的治儿,才窃得了那个位子。这些年来,他对我有求必应,还不是想堵天下悠悠之口,怕人家说他弑父杀弟?!”
她渐笑渐带狂态,“这些年我委曲求全,就是心中存着一点念想:我的治儿没有死,终有一日会回来!”她站了起来,向顾老太妃大礼拜下,泣道:“珍姨,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那苦命的治儿,就全拜托给纪阳侯了。”
顾老太妃将她扶起来,轻声道:“一切好说,只要咱们不露了端倪,引那位起了疑心,阿宣在宫外自可以将治儿照顾得很好。一旦时机成熟,你们母子相会相认,并不是难事。”
顾老太妃离去后,洪太妃在观音像前跪下来,低声祷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治儿平平安安,我洪雪清愿下十八层地狱,来生做牛做马,以洗这一世一身罪孽……”
观音菩萨如坐于云端,默默地看着她。她求了菩萨十六年,只求这一刻的到来。
她本是云南王郡主,明媚的豆蔻年华,在家中尊贵无比,父王却将他嫁给四十多岁的栗王,看中的无非是太子早亡,栗王是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
犹记得嫁过来后第一次和王府诸人相见,那位前王妃生的世子看着她的眼神,那般的热烈,那般的不知遮掩。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英武世子唤一声“母妃”,她不由心惊胆战。
她只求有栗王的宠幸,有父兄在外的声援,她将最终登上皇后之位,她所生的治儿将最终成为继嗣之人。而那位继子,就让他炙烈的眼神成为一个永远不能言说的梦罢。
不曾想老皇帝病重不起,栗王进宫服侍汤药途中遇刺身亡,世子也受了重伤。晴天霹雳下,她一介女流慌了手脚,尚来不及将信递给远在南边的父兄,世子带伤以雷霆手段控制京师,在重臣拥护下登基为帝。
等她听到消息,仓惶地从王府出来迎接圣旨,治儿已被新帝以宫中环境优渥,便于抚育幼弟为名抱走了。不过一个月,便传来治儿染天花而亡的消息。从此她便成了先敬皇帝的遗孀,成了宝清宫中十八岁的洪太妃。
父兄来信劝她忍,她便忍了十多年,将杀夫之仇、失子之恨湮灭于不动声色,甚至不惜委曲求全,以身侍仇。他炙烈的眼神从来不曾改变过,不见天日的帷幕后,是他无尽的纠缠,是她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伤痛与仇恨。
她像一朵默默开在黑暗沼泽中的仇恨之花,只静待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