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与美酒,向来为梁懿所钟爱。
不过,自从得知云凡从北漠回来之后,这位名动天下的东霁英雄已经很久没有再碰这两样事物。这段时间里,梁懿总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一旦忙起来,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常常会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尤其是在玄衣无垢送了梁懿三本天书之后,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平日里梁懿有多忙,都会始终想办法抽空出来研读这三本天书。
看来相比美酒佳人,梁懿更爱深夜挑灯。
自泾渭关一战结束后,梁懿便再也没有出过方伯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是在忙些什么。之前,基本上和栖凤阁有关的事情,梁懿都交给了宁皓辰处理。但是,最近的宁皓辰,精力都放在了应对西霁千雷国入侵的问题上,根本没有空再去管栖凤阁的事。
大多时候,宁皓辰会让护卫方伯府的凰羽甲胄,在换防的时候帮宁皓辰把一些他想要传达的指令带回栖凤阁,并让方鹏替他代为处理。而他自己,则留在了方伯府,通过梁懿发明的「无方沙盘」演练西霁入侵时候的场景。
「无方沙盘」是一个圆形的战争圆盘,由梁懿发明设计。梁懿发明这个的时候,刚入启国政坛,那时南宫琉璃尚在人世,苏仪还和梁懿是很好的朋友。而现在,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离开启国的梁懿,并没有将「无方沙盘」留下。他将这个沙盘带到了帝都,并用这个沙盘,和不少东霁的名将探讨和演练各种古今战术,以此与他们结识,并熟络。
普通的沙盘不可以拆解,且格局有限,但是 「无方沙盘」可以拆分、组合,便于携带。想要通过「无方沙盘」演练战术的将军,可以通过将沙盘分解、重组,从而站在更加宏观的角度看局部。
完全展开的「无方沙盘」需要十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将之围起。沙盘上面精细的标记和勾勒了东西两霁的所有山川湖海,以及各大小诸侯国。并完美的还原了霁朝大好山河的全貌。
若不是西霁千雷国入侵在即,通常情况下,梁懿的书房里不会放置这个沙盘。毕竟书房的空间有限,而这个沙盘若是完全展开,占地面积实在是太大了。
十月六日的深夜,宁皓辰依然留宿在方伯府。这几天他都没有回栖凤阁,很多和栖凤阁有关的事务都交给了方鹏代为处理。摇曳的烛影间,梁懿一手拿着天书《神算》,一边看宁皓辰在「无方沙盘」上推演着西霁千雷国的入侵路线。
过程中,他会偶尔和宁皓辰讨论有关于期间可能会出现的意外局面,但是面对这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宁皓辰都提出了非常好的对策,这让梁懿渐渐胸有成竹。谈笑间,梁懿暗中为千雷国的国主雷澈准备好了属于他的结局。
只要雷澈如期而来,整个东霁将成为埋葬这位西霁枭雄的坟墓。但是,作为梁懿一生的死敌,雷澈可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埋骨于东霁。属于梁懿和雷澈他们二人的纠葛,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贯穿整个故事的始末。
如今的梁懿,还不到三十岁,却已鬓发皆白。事实上他的这个变化,是从泾渭关一战归来后才有的。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梁懿病了,宫里的太医在给梁懿诊断后,并没有发现他的身体有什么异样,只是提醒他要多加休息,但是梁懿可没有时间休息。
每天,他都有很多处理不完的事情,也只有到了深夜才会有些许属于梁懿个人的时间。西霁的诸侯们,在知道梁懿自泾渭关一战归来后白了头,遂给他起了个“白发奸雄”的绰号。
或许,也正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现在的这个样子,所以梁懿最终选择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自泾渭关一战归来后,梁懿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宁皓辰也不知道。
此刻,梁懿手握天书《神算》,望着宁皓辰在「无方沙盘」上推演的最终局,沉默不言。沙盘上,绝龙山脉在东霁这面的出口被夏国的军队堵住,千雷国的军队一路南下,攻陷被墨国占领的霁北三城。
宁皓辰考量到了天气与季节的因素,所以笃定当千雷国在霁北纵横之时,东霁列国无法驰援,而梁懿则对此保持了自己的看法。
这时,窗外的远天上,响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原本正聚精会神盯着沙盘的梁懿,在听见这一阵阵巨响后与宁皓辰来到了院子里。只见城西方向的天幕,被绚烂的火雨照亮,一条黑色的巨蛇与一条赤色的火龙在缠斗,附近不少建筑都在这个过程中点燃,凄厉的哀嚎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让人胆战心惊,很难分清这哀嚎究竟是人还是鬼的声音。
宁皓辰在看见这一幕后目瞪口呆,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出现的幻觉,直到听见远处的哀嚎声,以及随风飘来的血腥味儿,宁皓辰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反观此时的梁懿,眼中古井不波,像是早已看透了这一切似得。
在犹豫了片刻后,梁懿对有些不知所措的宁皓辰道:“等天幕上那两个东西打完,你带凰羽甲胄去现场看看发生了什么。”
梁懿的话,让宁皓辰回过神来:“国主,要不我现在就带凰羽甲胄去看看?”
梁懿微怒:“现在去做什么,送死吗?”
宁皓辰:“可就这样等着的话也不太好。”
梁懿:“巡查守备是光风禁卫的任务,凰羽甲胄只需要负责孤的府邸与王宫大内的安全就可以了。在没有弄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之前,孤可不想看你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宁皓辰没有说话,远天之上赤色的火龙与黑色的巨蛇正持续缠斗,轰鸣声、哀嚎声、怒吼声伴随着风中的血腥漫散整个帝都。不少原本沉眠梦乡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被这一奇景所惊醒。他们穿好衣服来到大街上,在看到城西天幕上的这一异象之后,纷纷吓得掉头就跑,生怕受到波及。
宁皓辰一开始
也很担心发生在城西的这一奇观异象会造成整个帝都陷入火海,但是梁懿却淡淡的提醒宁皓辰,先要注意此时的风向,再考虑帝都会不会毁于这场异象。然而,未等宁皓辰细想,城西天幕上正和黑色巨蛇缠斗的赤色火龙突然消失,片刻后,八个燃烧的火球自城西的天幕朝帝都各处坠落,接着,黑色的巨蛇随风消散,原本纷飞的火雨也在同一时刻如幻梦般化作过眼云烟,那些肆虐在帝都城西的黑色火焰,也在黑色巨蛇消失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熄灭。
这一幕,梁懿似乎早已预料到,于是便对尚站在原地沉思的宁皓辰道:“现在这个时候去,刚刚好。”
宁皓辰会意,遂揖手道:“诺。”
......
原本肆虐纵横在今夜帝都的那场火雨,随着黑色巨蛇与赤色火龙的缠斗结束而停息,那些被火雨点燃的帝都建筑也随着那两个庞然大物的消散而熄火。先前因火雨被困阻在半途的明光铠,这一刻继续前往升龙街道支援。沿途不少看热闹的人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火雨或灼伤、或焚灭。
天灾虽然看似已经过去,但是哀痛和哭泣并未就此结束,相反,对于那些在这场天灾中受伤亦或是失去亲友的帝都百姓而言,缠绵一生的噩梦恰恰正刚开始,只因为他们在喧嚣里,多看了远天上的奇观异象一眼。
烟雨楼里,岳非言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从蛛心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注意着西方的天幕。满天的火雨,凄厉的哀嚎,让岳非言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几年前,在当时东霁帝都镜月城经历的那场「天火劫」。
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在目睹了今夜的这场“火雨”之后,困扰了这个男人多年的梦魇,再一次将他纠缠。
岳非言总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当年的恐惧,但是事实上再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情之时,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走出来。
他永远没有办法忘记那场“天火劫”给他造成的心灵创伤到底有多大,尽管此刻他的腿已经被治好,尽管蛛心告诉他那场「天火劫」和黑天教并没有任何的关联。
想到这里,岳非言忽然叹气。
在之前岳非言与蛛心的交易内容里,其实并不包含蛛心帮他治好腿伤这个事情。蛛心今夜的这个举动让岳非言很意外。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当时在想什么,又或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但是从她没有提任何要求便离开这一点来看,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黑天教女教长,竟在他岳非言的面前,露出了少有的人性。
想到这里,岳非言竟忽然有些内疚。
其实,蛛心在他眼皮子 底下做的那些事情,岳非言都知道。只不过,从大局着想,岳非言只好假装不知道。并且,为了防止黑天教在完成与他的交易后过河拆桥,岳非言其实在暗中早已做好了另外的安排。而这另外的安排,很快便会将致蛛心于死地。
在蛛心为岳非言准备的剧本里,只有等蛛心杀死云凡,岳非言才能保住现在他与黑天教完成交易后所获得的一切,而当岳非言从蛛心口中得知云凡其实是“晞”的转世后,这个心思复杂的商人暗中有了别的盘算。
借着蛛心的计划,岳非言成功接触到了云凡,虽然蛛心在这个过程中对岳非言有所警惕,但是好在云凡拒绝了岳非言的“邀请”,让岳非言有了“台阶”下,得以向蛛心自圆其说。
在岳非言的眼中,活着的云凡比死了的云凡更有价值。有关于云凡和岳非言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相反,烟雨楼里的那场对话,将正式拉开整个乱世的序幕。
……
升龙街道上,四下无人。
燃烧的黑色火焰随着蛛心张开的黑羽再一次将这里隔绝。蛛心亲吻着云凡的额头,像是一个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眼神中既有怜爱亦有同情。喉间唱着古老而又哀伤的挽歌。
像是在送云凡最后一程,又像是在庆贺多年来耿于心间的遗憾终于在此刻完成。尽管,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她花了非常大的代价。
此时的云凡试图从这个将他楼入怀中的女人手里挣脱,结果他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鲜红的血从他的心口不停的往外流溢,他终究还是没有看清面前这个女人的脸。远处,天纵牙的心跳声,回荡在此刻双眼已经失去光明的云凡脑海里。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远在霁北的明月城里,还有人在等他回去。云凡感觉自己很疲惫,但是他并不想就这样合上双眼,哪怕现在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
恐惧与仇恨混杂着不甘和屈辱在云凡的心中游荡,套在他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紫金扳指,似是感受到了云凡心中的情绪变化,遂于无声中渐渐发烫。淡淡的紫金色气氲,随即将云凡和蛛心萦绕。
深埋在云凡心上的那枚匕首,在与这气氲相触之时竟如冰遇火,融化在了蛛心的手心,原本失去了力量的云凡,这一刻渐渐恢复力量,并重新运转「斩龙诀」。
蛛心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见先前云凡心口上,那道被匕首撕开的伤,随着“基克”的融化,渐渐缓缓愈合。
“岳非言!?!?!”
望着云凡拇指上的那枚紫金扳指,蛛心似是已意识到了岳非言的背叛。她不知道岳非言给云凡的那枚紫金扳指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但是她现在断定这枚扳指,肯定和「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早些时候蛛心确实对这枚扳指的来历有过怀疑和好奇,但由于当时的蛛心正与岳非言处于合作的“蜜月期”,所以最终蛛心相信了岳非言为她编织的谎言。
此刻,眼见大事不妙的蛛心,赶忙挥动巨大的羽翼作锋利的翼刀,直刺云凡心
口的那道伤,但蛛心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深嵌在墙壁上的天纵牙在云凡恢复力气的瞬间感受到了他的呼唤,径直地以急速旋转化作光圆,尝试回到云凡的手中。
恰巧在这时,蛛心收起了她的羽翼,于是锋利的天纵牙直接撕裂了蛛心的一翅黑翼,蛛心哀嚎着扼住了云凡的咽喉,却未料到同一时刻这个男人也扼住了她的咽喉。原本已经眼前一黑的云凡,在这一刻重新点燃了眼中被赤色火焰萦绕的黄金瞳。
接着,一道天光贯穿黑色,将二人笼罩。
此刻的云凡,依旧只是十阶初期的武者,但是被这道突然落下的天光所笼罩的蛛心,即便是一位十二阶的黑天教教长,也丝毫没有半点还手的余地。
这是一道白昼之光!黑天教最惧怕的便是来自白昼的威慑。除了黑天教十二教宗与那位传说中最接近神的教主,没有谁可以无视白昼之光。
白昼之下,寻常的黑天教徒将如同普通人一般。若是她们在白昼张开羽翼,那么白昼之光便会在第一时间将她们美丽的羽毛点燃。
伴随着更为凄厉的嘶吼声,黑色的双翼在天光里化作火羽,女人尝试从云凡的手中挣脱,但是她并没有从云凡的眼中看见半点仁慈。
满是伤痕的手,转动此刻正闪烁着血色光芒的天纵牙,在女人的身上割下一道道细微的伤口,当天纵牙归鞘之时。
蛛心失去了她的翅膀,白色的血液顺着她背部的伤口爬满这一地的狼藉。云凡没有杀死她,而是将她重重的扔在地上。
这时,天光被夜云遮蔽,蛛心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释放出无数道精神游丝作刀刃,朝云凡袭去,结果未等云凡再次挥动天纵牙,一杆银金色的长枪从蛛心的身后将她贯穿。
那是明光铠所持有的长枪「射天狼」!
由「银金」打造,象征“圣光”与“廉洁”。
「银金」只有霁北才有,并被明月柳家所垄断。也正因如此,黑天教不敢染指霁北。凡事由银金打造的武器,皆可将「堕羽者」杀伤。这是天帝给予黑天教永世的诅咒,以“圣光”净化“不洁”之物。
蛛心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在帝都再次见到这熟悉而又令她畏惧的银金。剧烈的疼痛和灼伤感从她胸口的伤扩散到全身各处。她感觉自己在融化。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她心想,不行,我必须得杀了他!无论他是不是“晞”!
濒死之际,蛛心终于爆发出了她作为十二阶心武之境的武者强大杀意!原本肉眼所不可见的精神游丝,从云凡脚下的碎石中突然冒出,并化作丝茧将他缠绕,令他丝毫无法动弹。
接着一把由杀意凝结而成的巨大镰刀出现在云凡的身后,眼看下一瞬这把镰刀便要削去云凡的头颅,只听一身轰鸣声起,众人耳膜发紧,那个名叫景轩的男人,身披「雪狼甲」,手持飞花剑,穿过封锁整个升龙街道的黑色火焰,强行接下了这一镰。
乱花飞红,火星明灭。
这一击下,雪狼甲的肩部出现裂痕。
景轩的嘴角开始溢血,他非常清晰的感受到体内的血管在爆裂。尽管此刻的蛛心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但她终究还是一个步入了心武之境的黑天教长。
随着巨大的镰刀寸寸逼近,景轩的臂骨开始碎裂,如果他再不松手那么他即便今夜他侥幸活了下来,也将是一个废人。
千钧一发之际,云凡右手拇指都紫金扳指点燃了束缚云凡拿着天纵牙那只手上的精神游丝,这使云凡得以再次挥动天纵牙!
暴走的血黑色刀气在顷刻间将巨大都镰刀化为尘埃,蛛心大吐一口白血,全身石蜡化都速度加快。若是蛛心没有被云凡重伤,刚刚那这一击将直接夺走景轩和云凡二人的性命。
望着云凡手中都天纵牙与那枚岳非言送给云凡都紫金扳指,蛛心笑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尝到死亡滋味的这一天。当最后一击以失败而告终,所有实体化的精神游丝随风四散。黑色的火焰也在这期间熄灭。两千名身着银狼甲的明光铠在这时接管了升龙街道。
望着远处半跪在地的女人,云凡眼中的金色渐渐黯淡。他收起了天纵牙,在蛛心的面前缓缓蹲下,一点也不在意面前这个女人会不会最后尝试再杀他一次。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没有杀她的力气。
此刻的蛛心双手、下半身都已经化作石蜡,当她全身都变成石蜡的时候,便是死亡眷顾她时。临死前的蛛心望着面前的云凡,忽然笑了,云凡疑惑的问她:“你在笑什么?”
蛛心:“当年那个被我杀死的孩子,如今居然长大了,并且还将我杀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按理说,此时的云凡应该张狂,应该欢喜,毕竟面前这个女人,与她曾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望着她那正在慢慢石蜡化的身体,云凡竟丝毫恨不起来:“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蛛心:“你是「晞」吗?”
云凡:“我是云凡。”
蜘心:“当年我杀死你那个婴儿是你吗?”
云凡:“是我。”
蛛心:“我杀死了「晞」吗?”
云凡:“早在二十多年前,「晞」就已经死了。”
“那就好。”伴随着蛛心释然的笑容,这个经历了诸多变故的女人全身化作了石蜡。云凡缓缓地将那把明光铠专用的银枪从她的胸口拔出,接着蛛心的尸骸在长枪拔出的瞬间化作了粉末。
望着女人的尸骸化作了粉末,云凡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怜惜。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杀她,又有谁最终会感激她的所作所为。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很快,宁皓辰便会带着凰羽甲胄出现这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