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媒婆是个什么货色,新娘子一边说着话,一边上前握了她的手,借由袖子遮掩褪下一只镯子塞了过去。又道,"大娘尽管放心,真的只说几句话就好。"
媒婆暗自掂掂镯子份量,压着笑意抿唇点头:"罢了,老身原也同情小娘子的遭遇,且就为你拖上一时三刻吧。小娘子可得快着些,保不齐那边还会来人,届时,这里谁也做不得主的。"
"谢大娘。"新娘又道一个万福,卸了头上珠翠与她,"这些东西随我去也是可惜了,分与大家添个酒钱吧。"
说着,趁着众人"分赃"的当口,转身拽了少年一旁说话。
少年心怀感恩,挺身相护,新娘子自有感知,也存感激。下轿前,先就将一包细软悄悄放进了他的包袱里。
这会儿避开人说话,便提醒道:"小兄弟,姐姐知道你定是碰上了难事才一路跟着我们。奈何,你我本不同路,终须一别。我往你包袱里放了一些银子,是赠你的路资,千万莫让人知晓了..."
少年却无暇顾及其他,瞟了一眼周围,追问道:"姐姐,我见他们没安好心,把你带到这里落轿,究竟要做什么?"
新娘凄婉一笑,看着滚滚大河道:"不怪他们,姐姐这是到了婆家了。"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湍急流水,恍悟,急声道:"姐姐!"
新娘不欲他再耽搁,打断道:"莫要担心我,人各有命,我这也是求仁得仁。你且趁着这会儿无人留心你,赶紧带上行李自奔前程去吧!"
"姐姐,我不要你的银子。"
"那些银子不比首饰,只要离了这里,没人会去追究的..."
"姐姐,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就听话赶紧走,再不走,可要受我拖累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另有两队人马各从东西方向现身,正往大堤上渐趋靠近。
一边是护卫开道,簇拥着不知哪家勋贵跟前的高级奴才,洋洋洒洒而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就朝这边喊上了话:"小娘子,爷问你想通没有?若是想通了,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呵,送我上路的来了。"新娘心知催命符到,暗嗤一声,随即沉了脸将少年一通撵,"快走!与我蘑菇有甚好处?我已身无余钱,再没有什么好算计的了!"
少年的视线却落在了另一队人马身上。
皂衣皂靴,头戴锥形帽子,佩刀持棍,胸口镶嵌着白底黑字的补子。远远一看就知是些官府衙役。
见了衙役,他哪里还有心情与新娘子争辩?反手将人一扯,拽她进了轿子。
"姐姐,速速将你身上的喜服脱下来给我。"
新娘子并不以为他会心存亵渎之念,却也奇怪:"你要做什么?"
少年见她不明所以不思配合,将顶上幞头摘下给她套上,一边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一边道:"不瞒姐姐,我原有命案在身,如今衙役寻踪而来,我是再也逃不脱的。"
女子闻言一诧。
"姐姐莫怕,我并没有杀人,奈何..."少年叹了一声,道,"我被抓去也是死路一条,莫如与姐姐换一下。姐姐换了我的衣裳且去逃命,便是被人撞见,凭你女子之身,也断牵扯不上。我自替姐姐去投河,既可唬了那些恶人,也好借个水遁脱身。"
这是两厢便宜的权宜之计。
女子闻言有所动摇。
但是想到那滔滔流水,又觉不妥,斥道:"若系冤案,你同他们分说清楚便是,何必铤而走险?大河湍急,莫说你到底会不会水,便是会水的人下去,那也难免意外。使不得!"
"我自幼生于乡野之地,焉能不懂凫水?"少年笑笑,"便是水流湍急,尚有一线生机。若叫人逮了我回去,便只剩了死路一条。姐姐怎不想想,若是官老爷明理,我既没杀人,他又缘何遣人拿我?"
女子听他说到官老爷,思及自己遇上的就是不明事理的勋贵,心有触动。
少年见她面色松动,催促道:"姐姐,如今只此一计可保你我二人同时无恙,你若再行犹疑不决,那便只能双双奔赴黄泉再会了。"
女子稍又斟酌一下,一咬牙,脱了喜服与他,自己换了他那灰布衣衫上身。
"盖头呢?"少年寻摸一下,找着喜帕遮上。
两人原本高矮相近,况那喜服裁剪宽大,又有霞帔等累赘饰物遮掩,轻易不显身形。只需稍稍提了袖子挡一下胸口,实在也瞧不出什么差别。
少年换好装束,叮嘱女子道:"姐姐,待我将人引去水边,你再借机出来。然后一路朝芦苇荡里跑,进去躲着千万莫出声,等人都走远了再说。"
将出轿门,想起一节却又顿住,"姐姐若是果然得以脱身,最好别去找什么亲朋熟人了,自去寻个谁也不识的地方安身吧。"
说完,这便跨出轿门,学着女子先前的模样,端着身姿款款迈步,朝水边走去。
那媒婆先前听见喊话,着人看牢了新娘子,便去勋贵爪牙跟前献媚。
这会儿刚好将人迎至近前,眼见"新娘子"慷慨就义模样,佯装淌眼抹泪地规劝道:"小娘子,贵人那边既然有意松口,不如你再掂量掂量?毕竟一条性命,何苦如此倔强..."
"新娘子"闻言抬臂,阻止了她的絮叨和旁人尾随,一步一步状似决绝地走至堤岸边缘,稍行停顿吸气,然后纵身一跃,便如一片红叶,投向了滚滚大河。
众人见状,随即蜂拥而上,朝下观望。
那勋贵家的鹰犬还特意朝堤岸下的土坡检视了一番,见无藏匿,俄而又见水浪卷出一方红艳滴血的喜帕,冷哼一声,转身下了堤坝。
遇上衙役前来,一番询查交涉不再细表,稍后,各人自去。
少年已随流水没了踪迹,至于真正的新娘子,早已按照商量好的,在少年迈步水岸吸引了众人注意的当口,借机躲进了芦苇荡。
然后听见脚步杂沓往来,又渐远离,心知少年已经投水,捂着胸口一阵酸痛。
耐到天黑,爬出芦苇丛,岸上看着滔滔河水茫然呆立片刻,抹抹眼泪,转身,踉踉跄跄另去寻找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