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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算(1)雨落黄昏

不死局 慕容水光 6512 2024-11-19 06:53

  仲夏黄昏。大雨瓢泼之中,有人自水雾中走来。一个三十多岁汉子,身材粗壮,面貌凶恶,一路上跑跑走走,似乎已在雨里奔波了很久。眼看天色已在阴云的笼盖下变得极黑,这人心头焦躁,随口骂了一声什么。扭头一望,却是眼睛一亮。原来跑了许多时间,终于看见一座破庙现于远处,虽然距离不短,看不太清,但已能辨得出形。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已被雨水打湿的地图,辨认了许久,点了点头,将地图放回衣内,突然脚下加速,便往那破庙方向飞奔。

  眼看离这破庙越来越近,这人仔细往前看去,只见庙门口有一瘦弱身影打着雨伞站在那里,好像等得很焦急的样子。汉子看了那人模样,呵呵一笑,步下放慢。那持伞之人显然已看见了他,面上露出又惧又喜的表情,喊了一声:“三爷终于来了!大爷在里面等了好久。”

  那汉子哈哈笑道:“大哥几时到的?”那人恭谨答道:“午时。”汉子唔了一声,说道:“这雨阻人脚步,大哥估计也不会怪俺。庙里还有旁人在吗?”那人点头道:“雨太大,困住了不少行人,大爷看这庙够大,便也分了地方给他们避雨,现时庙里约有二三十人。”汉子皱了下眉头,说道:“大哥心倒好,兄弟好不容易终于见面,却多了这许多外人,吵吵嚷嚷的,实在烦闷。”

  那人打了个哈哈,从后面跟着汉子进了破庙。果如他所说,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避着雨,共有三十人左右。天色虽晚,但有人随身备着火石蜡烛,更有人燃起了一堆柴火,使得这庙里倒也不是很黑。汉子在门口四处扫了一圈,一眼望见里处有几个身影坐在那里,生着最大最旺那堆火的几个人,在这屋中十分显眼。他哈哈一笑,叫了声大哥,便走过去。

  火旁的几个人扭头望过来,见是这人,有几个便站起身来,拱手唤了声三爷。这位三爷摆手直说罢了,快步来到火堆旁,对着一个中年人定住脚步,便跪下磕头。中年人受了他两拜,连忙搀起道:“行了。每次见面都这样,你不累,我都累了。身上浇得这么湿,先烤烤火,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那汉子呵呵一笑,说道:“大哥要跟几位先生谈正事,俺上一边烤火去,不给大哥添乱。”说着便走了开。那中年人一愣,没想到多日不见,自己这位性情鲁莽的兄弟竟变得如此知礼,深感意外,便也不拦他,只是笑道:“烤火便烤火,别给旁人找麻烦。”

  那汉子此时却已经走开,中年人这话他只听到了半句。他左右寻摸两眼,见这破庙年久失修,实在不像个样,虽然屋子够大,却有多处漏雨,除了刚才自己大哥那里的位置不错外,几难找到舒服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只能将将不被淋湿。汉子皱了皱眉头,先自己找了几个位置,却潮得生不起火,便呸了一声,收起火石。

  转身一望,却见距离自己十几步远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火堆,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那里,正自相谈甚欢。他们所处地方虽然并不十分宽阔,但却是难得的一片干燥空地。汉子暗自恼怒,心想老子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这天上的雨是下了多久就淋了多久,这么辛苦来到这里,连个烤衣服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这对男女竟能在这儿安然调情,实在可恶!想罢便大步走了过去。

  那对年轻人听见有人向自己走来,正不知何事,便见一凶狠大汉来到面前,对着自己嚷道:“两个人占这么大地方干嘛?要卿卿我我自己寻个草席把事办了,哪用得着在这儿磨磨唧唧,给俺空点地方!”

  那少女听他话说得粗鄙,面色一暗,便把手伸向腰间。她身边的男子眉头一皱,伸手按住她的左手,对这大汉说道:“阁下若要借地方烘烤衣服,说声便是,何必说这种污言秽语?我二人乃是兄妹,阁下方才这话,还请收回。”

  大汉一愣,定睛望了望面前两人,果见这对男女面貌有些相似。这两人一着红一着青,模样生得就如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仙女一般标致,这天底下哪家的父母这等有福气,生出这样一对银娃娃一样的龙凤胎出来?大汉看得有些呆了一阵,晃过神来,轻咳一声道:“你们说是兄妹便是兄妹?俺看倒像哪家私奔出来的小两口,说不定早已私定终身了。”

  那两人见他死不认错,话却说得越发可恶,都动了真火。正在这时,不知哪里有人叫了一声糟糕,一束火苗腾了起来,险些燎到那大汉后背。大汉反应够快,幸好没有烧到自己,回头望去,见到那边有五六个人聚集在一堆火边,似在烧些什么东西。那几个人显已知道刚才险些烧到这个凶神恶煞,一个个都站起身来赔笑,生怕他一不注意就会过来找麻烦。

  大汉正好找到个缘由躲开刚才的尴尬,便大踏步走了过去,粗声道:“你们几个,在烧些什么?怎这么大火?”一人谄笑道:“我们几个方才饿了,正好有人带了烧鹅,有人带了调料,有人带了酒,便想在这里垫垫肚子。没想到这调料极其易燃,给大爷您添了麻烦,小人几个给您赔礼了。”

  大汉哦了一声,说道:“烧鹅?拿来给俺看看,是怎样的烧鹅?”那几个人相互看了看,面有难色。刚才说话那人咬了咬牙,道:“大爷若有胃口,这酒和烧鹅,小的们双手奉上就是,还请原谅咱几个刚才的失礼。”说着将烧鹅、酒和调料等端了过来。

  大汉望着烧鹅咽了咽口水,说道:“罢了,你们把这酒和肉送到那边那堆人那里,那儿有个看起来就很有本事的人物,那是我大哥。这个地方好像不错,让给我烤烤衣服。”那几人忙不迭同意,便要离开。大汉想了想,又叫住他们,自己将烧鹅拿过来,掰下来一只鹅腿,将剩下的一多半递回给那人;又将那壶酒端了过来,打开壶盖闻了闻,面上露出忍得极辛苦的表情,便把壶盖盖上,放了回去,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屋子里经了这一分扰动,便又渐渐安静下来,中年人从那几个人手里接过酒肉,问了几句,扭头望望正在烤火的大汉,皱起了眉头,随手摸出几文钱递给这些人。那几人哪里敢收,坚辞不肯,中年人便不再强求,道了声谢,将酒肉与面前众人分吃。大汉一边烤着衣服,一边三口两口吃净手里鹅腿,只觉口渴难忍,瞅瞅远处中年人身边的酒壶,强自忍住。

  庙外的雨越来越大。有些人望望外面,已断了雨停再行的心思,萌生在此过夜的想法。中年人此时不再与身边众人说话,站起身来,看向屋外。突然间他眉毛一动,又有人走了进来。中年人自言自语道:“天公不作美,拦住这许多人和事。”

  脚步声起,庙中已多了一大一小两个新客。一个三十岁上下书生模样的男子,手里持着一把大大的雨伞站在门口,他身边却是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那孩童其貌不扬,背着一个书包,不去看向别人,只紧紧靠着这个书生不放,两个人从这场大雨中走来,却是全无狼狈之相,只有脚下的鞋子有些浸湿,与那大汉方才跑进来的模样截然不同。中年人见了这两人模样,也自好奇他们似乎与众不同,便对那书生微微笑道:“阁下此般模样,想是要去进京赶考的?若不嫌弃,不妨来此烤烤火。”

  那书生看了他一眼,稍微一愣,也笑了笑说道:“承蒙关照,恭敬不如从命。”对身边那孩童道:“将书包里的那东西拿出来看看,可淋了雨没有?”那孩童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之前既然说了不会淋湿,便肯定不会淋湿,不看也无所谓。”书生轻轻一笑,说道:“你倒是比我更有信心。那咱们便过去。”那孩童点了点头,跟着他往里面走。

  中年人看了看那孩童,只觉得他淡定得有趣,笑问那书生道:“阁下进京赶考,竟还带着公子?”书生面上一红,连忙摇头:“尊驾误会了,在下并非赶考,这孩子也与我并无血缘。此次出门只为游历,而这孩子也是路上偶遇,他的父母家人都已不在,在下便收他做个书僮。”中年人点了点头,心道:“怪不得方才这孩子称呼他为‘先生’。只是这书僮未免过于迷信这人了,这么大的雨,里面的东西怎能保证不会被淋湿?”

  书生看了他面上表情,已明白了他的想法,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指引那书僮将伞收好,又将书包好好看住。书僮紧紧抱着书包,突然问道:“先生,你说这雨会在明晨卯时三刻停,那今晚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书生点头笑道:“那也没有办法,但你也不用担心,今晚断不会出事,你可安心睡觉。”书僮听了他这话,点点头,仿佛真的放下心来,靠着火旁的墙闭上双眼,似欲睡去。

  中年人听得奇怪,忍不住问道:“阁下将这雨停的时辰说得这样准确,可有什么根据?”书生摇头笑道:“没有根据,只是在下先前习得一些微末伎俩,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事情,试验几次,倒还算是灵验。这看阴晴的本领,也是其中之一。”

  中年人哈哈笑道:“原来如此,阁下是位相士。”书生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大高兴对方这样称呼自己,但仍礼貌答道:“虽有所不同,但所追求的事物倒还重叠。”

  中年人倒不关心这两者的区别,只是好奇对方本事如何,问道:“相士之流,我也见过许多,其中多半是信口胡说,骗人钱物而已,偶有几个算得准的,也有故作歧义、混淆视听之嫌。倒不知阁下如何算法,能有多准?”

  那书生行走多日,所遇之人不少,这种一上来就抱怀疑态度的占了大半,也不以为意,只道:“迄今为止,确实百看百灵。”中年人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既说此话,肯不肯在这里让我等见识见识?”

  这两人,一个是破庙里看起来最有势力之人,另一个则是最后走进来的读书人,都算比较引人注目。此刻众人听这两人说话,原来那书生还是个会算命的,一个个都好奇起来,那大汉自不必说,虽然不敢妨碍自己的结拜大哥说话,倒也凝神听着,连那对年轻男女,也停止了自己的交谈,开始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书生见庙内已有不少人都看向了自己,倒也不怯场,笑道:“虽然只是末技,尊驾既有兴趣,在下献丑就是。却不知尊驾想看些什么?”

  中年人望着他,沉声问道:“这话口气更是不小,难不成阁下什么都能算?”

  书生笑道:“但问无妨。”

  中年人沉思片刻,两眼精光一现,问道:“那你便算一算,我是什么人?”

  那大汉听得这话,忍不住插言道:“大哥……”中年人手一摆,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眼睛只是盯着那书生。

  书生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视他的眼睛,表情却是一滞,仿佛有些茫然的样子。只是一瞬间,中年人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种被从上到下彻底看透的感觉,刚一诧异,那书生便又移开了眼睛。他重新看了一眼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不能说。”

  庙里的众人听他卖了半天关子竟是这么一个结果,都切了一声。中年人的神情却有些复杂,他强哼了一声道:“为什么不能说?可是如这庙里众人所想,阁下只是算不出来而已?”

  书生笑了一笑:“尊驾明知故问。在下今日若在这里说了出来,对你对我,对这庙内所有人,都无半分好处。不过在下倒也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全,这庙里众人,看似一个个平平无奇,实在是有几个不简单的人物。尊驾的身份,除了尊驾及您的随从外,包括在下,在这里共有四人知晓。”

  中年人冷笑道:“焉知阁下不是在故弄玄虚?”

  书生叹了口气:“对于这种事,在下也无力为自己证实。在下所知有限,此刻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如尊驾方才所言,在下不过是个相士。尊驾要在下看什么,在下便看什么,偶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也只是在下运气不好罢了。好在对于尊驾来说,这四个人都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他们对尊驾所谋之事毫无兴趣,既不会随处乱说,也绝不会有心坏事。”

  中年人心中暗暗发愁,他刚才与面前几人谈论得高兴,喝了几口酒,当时不觉得怎地,没想到这酒的后劲着实不小,直接激得他得意忘形,与这书生问了些不该问的东西。此刻缓过神来,听对方说得煞有其事,他也不知这书生到底算出来多少,只是觉得这话题实在不能再继续下去。正自犯愁,身旁先前与他一同交谈的一人说话道:“不管这位先生说得准是不准,问卦占卜一事,终是末流,除了博人一笑,实在无甚用处。大爷实在不必为此深究。”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罢了,正如常兄所说,消遣而已,无须当真。阁下似乎确有几分本事,我等便照阁下所说,等明日卯时雨停,再行出发便是。”

  书生静了片刻,突然轻轻一笑,说道:“诸位可有兴趣,听在下讲一个故事?”

  未等中年人回答,这书生已自顾自讲了起来:“古时曾有一个富户,生平极为吝啬,平日克扣下人钱粮,从家人到佃户,日子皆过得苦不堪言。众人都说:‘此人生前如此吝啬,死后必下地狱,转不了世,做不了人。’

  “富户死后,魂魄飘飘荡荡下到地府,阎王查了他的生死簿,翻看良久,判他继续转世为人。这富户知道自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本以为会下地狱,没想到竟能转生,惊喜之下,便问身旁判官是何原因。

  “那判官对他说:‘以你原本所为之事,下地狱受刑丝毫不冤,但你在五十三岁那年做下一项大功德,便抵了这一生的罪孽。’富户回忆良久,对此丝毫没有印象。判官道:‘那一年你有一位大哥过大寿,你前去庆贺,路上得知先前收来的地租比往年翻了不少,你心中高兴,到了你大哥门前,随手便赏了看门那人十两银子。’

  “富户左思右想,虽然记不清此事,但仍问为何这件事可以算作一件大功德,判官说道:‘那个看门的平日里受尽了你大哥全家上下的欺压,家里有位老母病倒床上,无人帮忙照料,绝望之时便对你大哥一家怀恨在心,打算趁他大寿这一天于众人烂醉时放火烧屋。你当时一时高兴,赏的这几两银子,正救了他一家之急。这人惊喜之余,拿着银子去寻医生为老母治病,自然不会想起要放火烧屋这件事。那日你大哥庆寿,前去恭贺之人,加在一起共有数百人,若不是你难得的一次大方,一夜之间就都成了冤死的鬼。这数百人性命的功德,辗转起来便算在了你的头上。’富户恍然大悟,便安心投胎去了。”

  书生讲完,众人一片沉默。这故事讲得这些人心中一寒,有些人则联想到了自己的事情,一个个都默默无语。中年人沉思片刻,说道:“阁下这故事是想说,这世间有些事情,自己并不能完全把握,却能左右自己和别人的命运?正如这故事中的富户,吝啬了一辈子,却因为仅有的一次大方,赎了一生的罪孽;又如那前去贺寿的几百人,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曾一度掌握在一个小小的看门人手里?”

  书生微微一笑:“有人死于灾祸,有人败在偶然,皆因看不到隐藏在事情底下的暗流。多数人只能看到世事的一部分,便会受表象所蒙蔽,却不知底下的暗流足以要了自己的性命。死也好,败也罢,只会怪罪自己运气不好,殊不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中年人沉思道:“而你,就能看到那些所谓的暗流,避免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书生笑了笑,没有回答。那大汉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远远地喊道:“那个阎王和判官都是糊涂蛋,只会把这些功啊罪啊的转来转去,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啊,救了那几百人的哪是这个富户,分明是那个看门的不想杀人。阎王怎么不把功德给富户手下那些报信的、收租的、交租的、种地的?这故事不通,不通!”

  众人听得一怔,中年人哈哈一笑:“这话倒也有些歪理。”有人跟着笑了两声,更不知是谁鼓了下掌,似在为这大汉所说的话叫好。

  书生叹口气,摇了摇头。中年人笑道:“我这兄弟性子太直,阁下不必着恼,当他在说笑话就好。不过阁下方才那些话,倒真令我有了些兴趣。这次不如为我这兄弟看看相,算一算他的吉凶如何?”

  书生望了一眼大汉,说道:“大凶。易避。”

  中年人皱眉道:“怎么讲?”

  书生道:“那位老兄今天会受一点小小的苦,但是很容易避免。只是,如果没能避免,他的麻烦就会继续下去,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难避。我说的‘大凶’,指的是就是一旦这一连串的麻烦都无法躲避的话,日后终将变成天大的祸事;至于‘易避’,就是说一旦避免了最开始的这件麻烦,往后的祸事便不会再发生。”

  中年人点了点头:“那依阁下所说,最开始的这点祸事,应当如何避免?”

  书生道:“很容易,只要这位老兄在半个时辰之内老实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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