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追忆一个人缓缓走在雪中,看上去步伐特别沉重,背影也甚是凄凉。
萧错只觉胸口又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便大踏步走上前去,为她撑了伞与她并肩而行。
龙追忆楞了一下,然后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见过平川王。”
“不必如此多礼,我不过是个闲人,倒是龙二姑娘方才一席话,让萧错甚是赞同。”
龙追忆苦笑道:“我也不过是逞一时口快罢了,事实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多努力多拼命都没用,他们这些名门贵族就算一无是处,依旧比我们尊贵,不是么?”
看到萧错若有所思,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是把他说进去了,便又摇摇头低声道:“郡王莫要介意,在下并无冒犯郡王之意。”
萧错低声笑笑:“无妨,事实本就如此,我这个爵位,也是靠先父打拼下来的,与我无关。”
沉默着走了一段,萧错才犹豫着开口:“方才在探花楼无意间看到姑娘与刘先生交谈,姑娘似乎有什么难为之处,若是你不嫌弃,倒可以跟我说说,我与刘先生还算相熟,或许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多谢郡王了,只是……您也帮不上忙的。”她仰了下头似是要把眼泪憋回去,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找刘先生,是想追查杀害我二哥的凶手。”
萧错全身都为之一震,但此刻龙追忆正是伤心绝望之时,未曾发现他的异样,只是继续道:“可惜他帮不上忙。”
“无夜城的事,我也是听说了的,只是听闻龙城主和恋雪姑娘是在从三元帮回京的路上遇难的,探花楼刘先生帮不上忙也是正常。”
“三元帮”这几个字似乎是触到了龙追忆更深的伤口,只见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身前的双臂也抱得更紧,甚至在轻微地颤抖着。
萧错有些不忍,本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但右手撑着伞,而左手,一眼望去便是那厚厚的白布,白布之下是大片灼伤,灼伤之下,是花恋雪那一剑的伤,他又如何去安慰面前的人?思及此,已经抬起来的左手又悄悄地垂下。
龙追忆颤声道:“刚知道二哥的死讯,我便带人去过三元帮,他们说二哥和姐姐的确去过,只是……只是初六那天就已离开了,人不是他们杀的。
“我也派人查过,确实有人看到他们初七一早离开了江州,二哥的尸体是在十一的早上被人发现的,应该是在初十的晚上遇害,那里离京城已不足百里,确实没法断定是三元帮所为。
“我唯一能找到的线索,就是初十那天晚上探花楼的刘先生刚好也和二哥他们住一间客栈,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找遍了一切线索,却还是什么都查不到。”
能在他面前把这些说出来,究竟是她太过伤心需要发泄,还是她相信自己呢?
萧错又觉得开始头皮发麻,难道无夜城真的是因为多年的渊源,所以一直不曾对雾流山庄有戒心或敌意吗?一年前花恋雪救容痴月,龙腾汐临死前的剑下留情,也都是因为如此吗?
他来不及想太多,因为龙追忆的整个身子已经颤抖着往下坠,若非他急忙扔了伞双手搀住她,只怕她已经瘫软在地上了。
“那天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去在乎?明明婚礼上已经表现得那么坚强那么潇洒了,哪怕是假装的,我也该继续装下去啊,为什么婚礼结束后却一直走不出来?为什么还要去计较他骗我的事?为什么还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的事?
“如果不是我这般没用,二哥和姐姐就不会去三元帮替我问清楚,二哥更不会被人杀害,姐姐也不会下落不明。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我为什么那么没用,要去在乎一个骗了我又抛弃我的男人?别说一个韩阙,就算一千个一万个韩阙,也比不过二哥和姐姐,可我却为了他,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亲人。”
随着她的身子缓缓下坠,萧错也蹲下身搂着她的双肩支撑着她的身子,看她哭成个泪人,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团堵着的东西像是要破体而出,刺得他隐隐作痛。
从东市到无夜城,足有十里路,龙追忆应该是骑马而来的,只是此刻她的状况,显然不可能再骑马,萧错便雇了辆马车送她回去。一路上她没再说过话,只是抱着手臂蜷缩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多年来萧错与她虽没说过多少话,但都自小在京城长大,见面的次数也不少。在他的印象里,她确实与一般女子不同,虽说是阉贼同党,他视她为敌人,可她身上那股子自信和潇洒利落的行事风格,他却是颇为欣赏。
抛开大婚那天的镇定表现不说,有一次在一个小酒楼里萧错遇到了她,当时也是几个姑娘对她议论纷纷,直讽她是丑八怪。
爱穿男装的她笑着走上前去与那些姑娘站在一起,大声道:“大家来看看我和她们谁更丑呢?”结果自然是那几个容貌确实胜过她的姑娘恼羞成怒地走了。
那时的她,真可谓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自信中还带了几分不会让人反感的桀骜。可此时的她,只像个无助的孩子,身上哪还有往日半分风采?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无夜城。萧错搀着她下了马车,却见已有一白发老者在门口等候,细看之下萧错更是震惊,那断了一臂的老者,不正是无夜城的老城主龙悟吗?他好像只五十岁出头,别说是白发,从前他的头上好像连灰发都看不到几根,可如今竟是满头皆白。
那个江湖中人人畏惧的、传说能排进前三的武林高手,那个举手投足间气势不凡的长者,那个在女儿婚礼上平平淡淡一席话就让抢婚和弃婚的男女难堪不已的前辈,竟是在短短半月间苍老了十余岁,而这一切,都是儿子的死和女儿的失踪造成的吗?
萧错一直认定他就是个表面大义凛然的伪君子,可看到憔悴的他,萧错也不知该是心疼,还是惋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一家他本来厌恶的人面前,在他们的脆弱面前,萧错没有半点开心和痛快,反而是这些天来一直堵着的心里,更加难受。
“多谢平川王送小女回来。”
“龙老城主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见龙悟接了手,萧错本欲离开,但看到大门口一片凄凉的景象,又道:“晚辈知道还没到开吊的日子,只是今日已来此处,不知可否入内为龙城主上柱香?”
“郡王有心了,里面请。”
龙腾汐的灵堂设在前院,便是初一那日龙追忆大婚宴请宾客的地方。如今才过了半个多月,院中景象却已差异万千。
无夜城素日的状况萧错大概是了解的,八大分堂分布在各地,几乎不会来京城,而在京中的又大多是年轻人。
长辈里除了龙悟,就只有他的两个结义兄弟,不过此时,那两位长辈都没在前院。
至于小辈们,包括门口守卫在内,全都穿着白布丧服,但灵堂里守着的人并不多,除了大公子花欲燃,另外的四男三女萧错也全认识,都是常跟在龙家兄妹身边的年轻人。
最里面的花欲燃因为腿脚不便而独自坐在轮椅上,见到萧错来了便也对他行了一礼。
这位无夜城的大公子与花恋雪是一胎所生,两人相貌有七分相似,所以面如冠玉的他,倒有几分像是女子。素日里他总是着一袭红衣,俊逸中带着阴柔,一双桃花眼显得颇为妖媚,常惹得众多女子为之倾倒,就算是阉党走狗的身份加上残废了的双腿,也丝毫不能减弱他的风采。
然而此刻在灵堂的花欲燃,神色差了许多,眼神也黯淡了许多,满脸尽是疲惫与哀伤。
龙追忆撑着身子上了香,走到花欲燃身边跪下,默默地往火盆里投着冥纸。
昔日的龙家五兄妹,如今龙腾汐已躺在灵柩里,花恋雪在雾流山庄不知是否还昏迷着,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三公子龙跃浪,听说刚知道噩耗的时候就已病倒了。
而守灵的两个人,花欲燃已废了双腿,龙追忆大婚之日被人抛弃沦为别人的笑柄,这般凄惨的景象,真如传言所说是报应么?
萧错上了香,静静地看着龙腾汐的灵柩,沉默不语。
看到杀他的人来给他上香,龙腾汐会很生气吧?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虚伪而无耻吧?
那么躺在灵柩里的龙腾汐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龙家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花恋雪救容痴月是因为她善良,还是因为他是雾流山庄的人?龙腾汐对萧错和容痴月都手下留了情,是他的仁义,还是也因为雾流山庄?
可是就算只是看在雾流山庄与无夜城多年前渊源的份上,就算无夜城为王守澄做了许多恶事,这一次,也是自己欠了他们的吧。
一个守卫通报的话打断了萧错的思绪:“大公子,三元帮有人前来吊唁。”
虽然接了龙追忆进门,可龙悟却没跟她一起进灵堂,而是去了后院,所以此刻灵堂里诸事都由花欲燃做主,但终究涉及三元帮,他还是忍不住看向了龙追忆。
龙追忆依旧低头烧着冥纸,只淡淡地道:“让他们进来吧,愿意拜祭二哥的人,不必拦着。”
萧错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没多久便见守卫领了两男一女进来,其中两个正是龙追忆大婚之日一起离开的韩阙和甘棠,另一个青年男子萧错也认识,正是三元帮少帮主,甘棠之兄甘钰。
无夜城的人对三元帮自然是充满敌意的,所以从三人进灵堂开始到拜祭结束,无夜城众人虽未失了礼数,但都是一脸冷漠,像是没看到他们一般,气氛甚是微妙。
甘钰率先走到花欲燃和龙追忆面前行了一礼,道:“大公子,二姑娘,家父因为身子不适未能亲自前来拜祭龙城主,还请两位见谅。”
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韩阙和甘棠,甘钰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接着道:“至于半月前姑娘大婚一事,确实是小妹和韩兄莽撞,还望两位多多包涵。”
花欲燃抬眼笑道:“少帮主高看了花某,我最疼爱的妹妹被人如此欺负,我可没那么大度量来包涵别人。”
甘钰神色更加尴尬,动了动嘴角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倒是从进门就不断看向龙追忆的韩阙终于开口道:“追忆,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
“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名字,请韩公子还是称呼我为龙姑娘吧。”龙追忆缓缓起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继续道,“该说的,那日我在三元帮都已说清楚了,婚礼的事不必再提,无夜城也不会再追究。我二哥和姐姐的事,我们自会继续追查,若找不到证据证明与三元帮有关,无夜城便不会与你们为敌,但若他日让我知道真凶是谁,我自会亲手杀了他替二哥报仇,就算那个人是我从前想嫁之人,也不例外。”
萧错不禁又心神一紧,她要杀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韩阙低垂着眼睑,似乎颇有些失意,顿了顿继续道:“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的,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我一定……一定在所不辞。”
“不必了,你如今既已做了选择,就请对你选择的人负责,别再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我们之间,已无半点瓜葛。三位既已拜祭过,那就请回吧,无夜城谢过你们对逝者的心意。”
看着场中凝重的氛围,萧错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因为好奇留下来,这样的场面,旁观者也是尴尬而无力的。他正跟龙家兄妹行了礼准备离去,却又见一守卫匆匆来报:“青龙庄的郑玉衡和郑瑶光前来拜祭城主。”
萧错不禁暗自苦笑,这都是什么日子?明明再过一日才是外人吊唁的时间,却偏偏来了那么多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