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彻底散去之后,便是阳光普照的大好晴天,虽然还在二月,但外面的天气显然没那么凉了。
只是萧错还是紧紧地抱着双臂坐在屋檐下,此刻的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兰姬已是第三次过来劝他:“先进屋用完午膳再说吧,你都已经在这坐了一个上午了。”
萧错依旧只是摇头,兰姬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折身回去。
拐角处,景霓也正静静看着这一切,见兰姬冲她摇了摇头,她便也准备转身离去,谁知萧错却突然叫住了她:“景霓。”
景霓楞了一下,得到兰姬点头认同,她才缓缓走到萧错身边,道:“公子有话要对我说么?”
“先坐吧。”
景霓便也和萧错一样直接坐到了地上,认真地看着萧错,等待他开口。
萧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空无一物的地板山,只轻声道:“我记得你来王府已经有二十日了吧,一切都还习惯吗?”
景霓本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没想到竟是问了这个,倒让她有些诧异,答道:“一切都好,王府里比春风馆自在得多,还有兰姑娘亲自教我武功,我很感激。”
“菱儿的事你不愿与我多说,我便也不会追问,但是今日有个其它的问题我想问你,可以告诉我么?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公子请说,景霓一定如实相告。”
“你决意为菱儿报仇,是因为你知道她是受人伤害才选择投湖自尽的,那人确实应该偿命,可是……可若有一天你知道,那个害人的人其实有苦衷,那么,你会原谅他么?还会继续找他报仇么?”
“当然会。”景霓的回答丝毫不犹豫,“不管什么理由,人已经被他害死了,他该偿还的,就一定要偿还。至于他有什么苦衷,我没兴趣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萧错不禁苦笑道:“是啊,造成的结果已不可改变,又何谈苦衷?再大的苦衷也抵不过一条命,不是么?”
“公子您……”
“我没事,你先回屋去吧,我还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为何,王府后院的池塘里竟然已经开始有了蛙声,虽然很是稀疏,但每一声都清晰地传进了萧错的耳朵里。
再过一个月便要立夏了。去年立夏那日,他记得是三月十八,刚好是江湖各大帮派到无夜城吊唁的日子,而那一整天,他一直都躲在雾流山庄。
一年前以为逃避了就没事了,以为把欠下的恩情还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现在呢?他现在还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像以往那般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安慰着自己吗?
萧错再次伸出左手看着掌心那道永远都去不掉的、丑陋的疤痕,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该弄清的,一定要弄清,该解决的,也一定要解决。
——
雾流山庄的密室里,比先前萧错来时多了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放着个棋盘,黑白两棋正是胶着之势。
花恋雪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看来她不仅毒解了,连一直虚弱的身体也已大有好转。
而且,她会笑了。
此刻她正对着容痴月微笑,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漠,反而带着些许轻柔和调皮。她说:“时间到了。”
容痴月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香炉,苦笑道:“你还真准时,说好三炷香的时间,就每天都不多不少三炷香,半刻也不愿意多留。”
花恋雪笑道:“你每天都花三炷香的时间来陪我下棋,我已经很感激了,哪还敢多占用你的时间?更何况这一局,再下个三炷香的时间也未必能分胜负。”
“其实是我输了。”低声呢喃了这一句,容痴月站起身拉了下衣衫,笑道,“好了,既然时间到了,我也不打扰你了。”
“其实……”花恋雪抬头看着容痴月,轻声道,“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你为救我冒了两次生命危险,已经不欠我的了。”
容痴月低头笑笑:“没什么,反正我整日闲着也没事做。”
“轰隆!”他们身侧的密室门被打开,萧错缓缓走进来,看到的便是二人默然对视的这一幕。
见到萧错,花恋雪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消失无踪,淡淡地道:“平川王是有事要找我么?”
萧错在离他们半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恋雪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花恋雪依旧没什么表情,倒是容痴月已经有些疑惑甚至是莫名地紧张,因为他太了解萧错了,萧错那样的神情和语气,绝不是平常时候会有的。
萧错继续道:“我和你妹妹龙追忆,已经定亲近三个月了,我也早就住到无夜城去了。”
花恋雪“倏”地起身,震惊过后便是愤怒,但她愤怒的目光只在萧错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已完全定格在容痴月脸上。
容痴月自也是没想到萧错竟会这样就把事情告诉花恋雪,他想跟她解释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他在等萧错开口,等萧错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花恋雪的表情,萧错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更恨我了。我也知道,你在担心无夜城,担心我会对他们不利。”
萧错自顾自地在花恋雪旁边靠着墙壁坐到了地上,继续道:“其实你不应该担心才对,因为我跟她定亲,是王守澄的命令,我已经投靠了王守澄,如今和你们是一路人了,又怎么会对你们不利呢?”
花恋雪缓缓地坐回了座位,盯着萧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们无夜城,到底想做什么?你们究竟是真的投靠了王守澄,还是……在想办法除掉王守澄,除掉阉党?”
这一次,容痴月疑惑的目光是看向花恋雪的。
花恋雪呆愣了一下突然冷笑道:“同样的问题,从你把我关进这里开始就一直在问,如今反反复复快一年了,你究竟还想试探些什么?不过你应该明白,不管你想试探什么,都不会在我身上得到答案的,就算我死了,也不可能。”
萧错将目光慢慢移向桌上的棋盘,喃喃道:“这么久以来,痴月待你如何,你感受不到吗?”
花恋雪看了一眼容痴月,嗤笑道:“感受到了又如何?你觉得我就会全然相信么?”
萧错低头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物,那便是当初被龙追忆抢去用来威胁他的东西,他父亲定川郡王的玉牌。
萧错道:“这玉牌,是我父亲生前最珍贵的东西,是当初宪宗皇帝所赐。父亲把这玉牌留给我的时候曾说过,无论在位的是谁,萧家的人,永远都会效忠陛下,效忠大唐。这些年来,我不知是否让父亲失望了,但他的教诲,我一直没忘记过。”
转头看着花恋雪,萧错笑道:“我今日把无夜城的所有过往又认认真真地理了一遍,从一开始效忠玄宗皇帝,到后来的德宗皇帝,你们从未有过二心。甚至就算是你的曾祖父被朝廷处斩,龙家人被贬为贱民充入内廷为奴,你们也不曾有过任何怨言。可为何无夜城偏偏会背叛了与之关系最为亲密的顺宗皇帝,从此投靠阉党?”
花恋雪依旧冷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萧错道:“从前我未与你们深入接触过,在所有人都骂你们是阉党走狗的时候,我也从未有过怀疑。可是后来,你,龙腾汐,龙追忆……你们无夜城太多的人,让我无法理解,很多问题,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今日,我知道了一些事,一些……我或许早就该知道的事,所有的谜团,好像突然都解开了。你们,根本从未有过背叛,也不是真心投靠阉党,对吗?”
花恋雪冷笑道:“平川王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你今日到我这里来说了那么多话,是想告诉我你投靠王守澄不是真的,而且你发现无夜城投靠王守澄也不是真的,是吗?好啊,就当你说的是事实,那又如何?与我有关么?我都已经被你关在这里了,你要对付王守澄也好,对付无夜城也罢,尽管动手便是,跟我说这些有何意义?你是想显示你的手段有多高明,还是想取笑我现在有多无奈?”
萧错一直紧紧盯着花恋雪的神情,虽然她反应得很快,也掩饰得很快,可是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慌乱和焦虑。
站到花恋雪身侧,萧错低低地道:“你们与郯王府才是一条线上的,你们效忠的,都是当今陛下,对不对?”
见花恋雪不吱声,萧错又道:“我把我的底已经托给你了,你还是半点也不肯相信我么?”
花恋雪起身,却是走到了里间的床边,道:“我想休息了,两位请吧,若是连这点自由都不能有,那你们干脆杀了我。”
萧错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已经给我答案了。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请你放心,我……不会对无夜城怎样的,更何况,我也差不多是无夜城的人了。”
往密室门口走了几步,萧错又停下道:“还有,如今你的毒解了,身体也养好了,或许你又在想着如何逃离这里,不过我劝你一句,别白费力气了,别说这密室你逃不出去,就算出了这里,外面的机关,也不会让你活着离开,不是只有你们无夜城才精通那些机关暗道的。”
花恋雪冷冷的声音传出:“你放心,就算要逃,我也会先杀了你为我二弟报仇。”
萧错笑道:“很好,真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吧,杀死龙腾汐的那一剑,是我刺的,与痴月无关,你别恨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