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俞家老四俞敏海,从像猴子似的攀爬到如蛙般的水中蹦哒,他的童年教育就是一盘丰盛可人却又无法令人下咽的菜肴。
俞香兰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六岁时,腆着脸面求了校长,俞敏海于正当学龄前一年上了学。
可俞敏海偏偏是那个“不愁无弄武之地”的“好汉”。小学生们一大早要一起做广播体操,他趁着弯腰时,抓起了一小把沙子,然后闭着眼起身伸展,手臂划一个优美的孤度,一撒手将沙子扬了出去。沙子纷落时,一片惊叫声。
值日老师也不愁有管教的办法,受了那时代的启示,三番五次地将他即时点了“猴灯”。让他双手高举一面牌子,上书“我是泼猴“,一个人站在椅子上,接受全校同学的观摩礼。
俞敏海却很是享受此等时光,自高处临视,挤眉弄眼,兴趣盎然。一场本是羞辱万恶祸首的展示,往往泄不了那些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师们的愤,却逗乐了好大一帮的学生们。他们一说到俞敏海,太多太多的欢喜,简直是一江汪洋的海潮,淘也淘不尽。
对于俞敏洪海这种剃光了头的瘌子,老师们除了无奈还是无奈,甚至于再有人投诉俞敏海给同学身上浇墨汁或塞小蛇,老师听了连连摆手:“别去招惹他就是了!他就是个混世魔王。”
俞香兰像管教俞敏洪那样管教着俞敏海,但俞敏海出奇地耐打耐骂。不管她用尽什么法子,俞敏海毫无收敛的迹象。
俞香兰发狠地对俞大明说:“就剩最后一招了。给我弄双手铐回来,要对他实行最残酷的无产阶级专政!”
这一年秋天,东张水库又开始大放水。大水库一放水,村里那条小水库结来了干沽,开始奔流不息。俞敏海也开始了他的忙碌。
在刚开始有水的头一两天里,小水库的水流里漂着死鸡死鸭。俞敏海气定神闲地打捞起它们,再招一帮孩子为它们寻找坟地,划定一片圣地,举行一场庄重的葬礼,撕了许多纸张碎片权当撒了纸钱,并竖立起了木条当做墓碑,如果有人胆敢入侵圣地毁坏木条,那可是对俞敏海的大不敬,他将招手下们跟他们决一死战。行完了葬礼后,俞敏海就光着屁股在水库里打狙击战,不厌其烦地用石块、沙砾、杂草等堆堵水流,一段段一截截地围建水中堡垒,和同伙互划势力范围,又共同抗敌,阻挡其他小鬼的入侵。俞敏海一直乐此不疲到东张大水库放闸结束。
他放在小水库边的衣裤也总不翼而飞,在骂骂咧咧不得其果后,一双小手护着前面的小宝贝,光着腚一扭一扭地一路小跑回家,然后小屁股上留下了几道鸡毛掸子的痕迹。
玩完了水库的水,俞敏海继续玩池塘边的水渠水,村里的池塘盛产田螺。每次大水库放闸,总会让小池塘溢涨了水位。而水库水不再流入时,小池塘的水会倒溢进小渠里,许多田螺会随着水流在水渠里安家。俞敏海在水渠里的快乐,真的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述,踩着水草摸索田螺,心中想着姥姥讲的那个田螺姑娘的故事,特别希望自己摸出个田螺仙女,带她回家帮姥姥干活,还可以哄哄爱生病的小妹妹俞敏俪。
不忘下午要上课,俞敏海忙用衣服包着一大把田螺,急匆匆地往外婆家跑去。
俞敏俪正一人安静坐在门前的石板条上,看见她的海海哥兴致冲冲,也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俞敏海见四下无人,突发奇想,将手中的田螺悉数丢进了大水缸里,看田螺在水缸底清晰可见,反身费力地将妹妹抱起,边使劲,边小声说:“俪俪,你呆在缸里,一会就会变成了田螺仙女。”
俞敏俪毫不犹豫地配合她的哥哥,使出吃奶的劲进了大水缸里。俞敏海无比开怀地回学校上课去了。
第二天,俞敏俪的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叶芙槿着急地叫大儿媳妇:“快来看一看吧,你帮我把俪俪抱去保健站去吧。这孩子怕要烧坏了。”
俞香兰的嫂嫂正在绣花,冷冷地说:“谁有这么闲的功夫?我难得今天不用去生产队,刚坐下赶一赶手上针绣活。建秋这两天招了猪头将(腮腺炎),腮帮子肿得见不得人,不也一边呆着?”
俞敏俪的小胸脯不信地起起伏伏,口边冒起了白沫星儿。
叶芙槿带着哭腔说:“不一样呀!建秋的脸上不抹了草药吗?可俪俪这神色都已经不好了。”
嫂子闷声不回应,心里却想昨天傍晚本累得半死,回家来又挑了一缸的水,几个孩子饿着肚水等水淘米做饭。
叶芙槿的泪水出来了,心想:家里的男人最近都出去帮工去了,没个人可以使唤。昨天中午就一小晌时光,不过就到隔壁家看望了下三婶婆,这孩子就差点溺了水,这会儿难不成命要绝了吗?
她不得已只好扭着小脚,一路颤颤巍巍地去学校找俞香兰。
俞香兰刚上完课回到教师办公室,心里正发愁,又到了统购缴粮的时候,可今年分的口粮还是明显不够,又得想想向生产队的哪一家社员挪借些稻谷,过几天还得请假挑去公社。此时却突然间见母亲泪水满脸地出现面前,一时惊呆。
叶芙槿抹着泪说:“你快把俪俪抱回去吧。我真老了,帮不了你了。昨天是从水缸里捞出俪俪的。她说是海海抱她进去的,可他才多大的个?说了也不能让人信服,我就怕是大人长了坏心眼!”
俞香兰大惊失色,一撒腿就跑。
俞敏俪的白沫儿已冒了嘴唇边上,翻着白眼,全身抽搐。俞香兰大惊失色,连忙抱起她,一脚用力蹬开门,边哭边往外冲。
嫂子顿时惊怔,暗骂一声自己不厚道,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又惊又累后的俞香兰,用手铐锁住了俞敏海的双手,将他与桌子铐在了一起,可她依然浑身哆嗦,四下要找家伙来揍他。
俞敏海疯似地拖着桌子满屋子跑,硬生生地把桌子腿给拖折了两根,那股疯劲把虚弱的俞敏俪吓得捂着嘴哭得凄惨,也将俞敏佳和俞敏洪吓得目瞪口呆,只有俞敏涛帮着俞大明竭力将他制住,他的手腕已被勒出了血迹。
俞大明的肠子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听了俞香兰的话,把一副真手铐给带了回家。
俞香兰呜呜大哭,边哭边说:“明明这日子是要越过越好了,可我怎么觉得快扛不住了。”
俞大明心痛着劝慰说:“海海太皮实,俪俪老生病,你也无法老请假,不如不要再上班了,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挣再多的钱也是白搭!”
俞香兰越哭越大声!……
光阴真如白马过隙,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就过了。春天又临大地了,可俞香兰却度日如年,俞大明被审查了好几遍。
审查工作组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他也就卷了棉被进进出出,在审查室里已住了好几回。
俞香兰感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了悟了什么是“人生无常“,同时也领悟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又是咋回事。
俞大明又再次被审查组叫走了两天。俞香兰一夜无眠,半夜起床生火煮饭,熬到鸡叫时,推醒大女儿俞敏佳,附在她的耳旁轻声说:“佳佳,你娘要当穆桂英去了。要是回不来,你是大姐,要懂得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俞敏佳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不甚明白,却也点了点头。
审查组成员才刚刚到了办公室,茶杯里的茶叶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开来,俞香兰就冲了进来。
“我家大明呢?生要见活人,死要见尸首!我今天要是见不上他,你们就替我收尸跟他合葬!”俞香兰像只发怒的狮子。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手推了推眼镜,不可思议地瞧着她,“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其他人端着茶杯严肃地看着她,站成了一圈。
俞香兰直伸出手臂,挥了一圈,环指着他们,厉声说:“我是俞大明的老婆,今天见不到他,就想死在这里,家里的五个孩子会替我们告御状去。”她手臂上的黑纱圈黑得令人心慌,似乎有一股震慑力。
戴眼镜的男人思索片刻,挥了挥手,让人去请俞大明来。
俞香兰端坐在椅子上,板着脸,努力瞪出***式的眼神。脚上的那双解放鞋,黄绿色分不是污尘还是原色,刺辣辣出雄性的粗犷。
俞大明低着头进屋,俞香兰霍得一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又很快地,一手捏起了他那缺了半个耳垂的耳朵,大声吼:“都给我看看,他的耳垂丢到哪儿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审查他?今天要不放了他,要不就弄死我!要是放不了他,也弄不死我,我就把你们屁股眼的那点屎巴全扣出来晒在太阳下!”
俞大明的耳朵被俞香兰扯着,又是气恼又是尴尬。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半晌出不了声。
俞香兰松了手,不解气地冲过去,抢过眼镜男手中的茶杯,咣当地砸向地面。她又来一声河东狮吼:“别喝完了水,沥了别人一身尿!”
眼镜男强压着火,一脸堆笑说:“家属别上火,别上火!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俞香兰别过脸不理睬他!
俞大明又再次因了他过去的英雄事迹,他那少了半只耳垂的耳朵,成了救命保官的护生符,有惊无险地又回到了原岗位,不过他真的没干过逼死人命的事,甚至没有参加过那几次被录入史册的武斗。
俞香兰大闹了审查组,成了众所周知的泼辣妇,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正朝着从容和淡定的方向行进。
俞大明回到家里,一边帮她按捏双脚,一边埋怨说:“幸好大男人们不爱跟女人计较,你才不用进学习班。你也得学着给我点面子,耳朵根现在还疼着。”
俞香兰委屈地说:“我现在就是个农妇了,不晓得面子不面子的事,只知道不令人安生的感觉拽得人心慌心疼。不图你当官,你要是真丢了饭碗,我们就跟我爹那些年一样开垦荒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