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芝加哥的一处公寓,俞子凯抱着一个足球,带着一阵风推开门,大叫:“妈,妈。”
俞浅墨睁着睡意腥松的双眼,从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不满地说:“别喳喳呱呱地吵人。”
俞子凯:“我找我妈!”
俞浅墨瞪了瞪他,:“学会尊重我!你要说‘我们的妈’!我们的妈去教堂敬拜她的上帝去了。”
俞子凯不信地睁大了眼睛,俞浅墨耸了耸肩膀。
俞子凯:“妈才来美国一个月就找到上帝了?”
俞浅墨:“丽莎阿姨带她去的,她说这样叫入乡随俗,也叫学习主流文化,同时多交些朋友。”
俞子凯也学着她耸了耸肩膀。
“凯凯,你不要再去踢球了,抓紧时间学习,你得想好明年的大学专业。”
俞子凯扔下足球,嘟囔说:“我本来觉得自己不差,可我的那些本地同学个个都拽得很,他们都觉得自己会是美国未来的总统。”
俞浅墨走出房间,打着呵欠,:“嗯,是这样,我早领教过了!在几所世界顶尖名校里的美国当地学生更加个性张扬,他们不仅想当未来的总统,还不把现任总统当回事,而他们敢说也敢做!”
俞子凯很开心地笑了,:“嘻嘻嘻,好莱坞电影大片好来劲,这座美丽的芝加哥不知被炸毁了多少回了,美国的政治首脑不是白痴就是伪君子,然后全地球人都看得很嗨皮!”
“跟他们在一起,就得拼个性,拼实力。我现在也不玩日本人那一套,不再跟人一见面就躬身,我得挺起胸膛跟他们打招呼。”
“姐姐,日本女孩的可爱就在于她的温柔,你还是保持原来那样比较好。”
“记住!不许说我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ok?我饿了,妈还没回来,我们现在需要协作精神!吃什么?披萨?汉堡?还是印度咖喱?”
俞子凯嘻嘻笑说:“领导干部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听上级的就不会犯错误!你做主!”
蒋芷萱参加完教会的礼拜会回家来,看见桌面上摆着两大披萨饼的纸盒,想是姐弟俩等不及她回来做饭,又订了外卖。冰箱里已有备好了的鲜鱼,女儿最近学校活动很多,每天匆匆出门,回来已是很迟,有时还得熬夜赶写小论文,今天想煲一锅鲜鱼汤给她润润咽喉。
蒋芷萱于是开火将鱼下锅。
俞浅墨拿着一张图纸从房间出来,本想找俞子凯,见蒋芷萱在忙碌,叫说:“妈,给您留了披萨,您不喜欢吃吗?”
蒋芷萱见她神情疲惫,想她又是一夜苦熬。
俞浅墨像个醉酒的人一样,摇晃着身子,走到她的身边展示她的图纸,说:“妈,一想到我所面临的繁重学业,我的心情就跟这幅画的意境一样!”
蒋芷萱看那a4纸上各色彩色铅笔绘了几个立体三角形,它们零乱地纠叠在一起,一时不知何意。
俞浅墨鬼鬼地笑了:“妈,您一定在心底臭骂这是什么鬼东西?可它是我画的抽象画!”
蒋芷萱心想自己能想到画圆与婚姻的关系,却实在无法体味这些三角形能代表的心情。
俞浅墨叹了叹气说:“妈,这是焦虑、矛盾、痛苦和抗争!我本来会是个很有灵气的艺术家,可被您和老爸的务实论给害惨了。现在对达.芬奇前辈只好膜拜,再也无法模仿,但我有理由将埃特蒙德里安的风格发扬光大!”
“埃特.蒙德里安又是谁呀?”
俞浅墨见蒋芷萱听得云里雾里,不禁一乐,:“这世上也有您不懂的东西?我一会儿要跟凯凯好好地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
蒋芷萱嗔道:“你别这么开涮我,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俞浅墨挥了挥手上的图画,:“这是冷抽象艺术!反自然!省事!”
蒋芷萱看鱼汤已成,就盛出一小碗来。
俞浅墨却为自己冲了一杯热咖啡,双手捧着,又打了个呵欠,叫道:“啊!啊!苦呀,这日子苦呀,怎么总睡不够呀。”
蒋芷萱招呼她说:“少喝咖啡!来先吃点鱼肉!”
俞浅墨又是呵欠连连,:“我不想吃那东西,一会儿要让凯凯去买些能量饮料,我努力将自己变成个超人。哎!到了美国才觉得日子真苦呀!”
蒋芷萱老调重弹,:“我和你爸那些年刚到日本时身无分文,我们用的家俱电器都是人家给的二手货,那才叫苦,你这一点点苦算什么呀?我那时……”
未等蒋芷萱说完话,俞浅墨扭着身子就要回房,边走边说:“妈,您又来了!一说苦,你的苦水就倒不完。奶奶那代人最苦了,她年轻时老捱饿。当她老了时才有了许多好东西吃,可她现在一天到晚还不想吃,她从不喊苦。”
“你爸爸当年还得自己给自己挣学费,而你们呢?我还得专程从日本飞过来给你们做饭煲汤。”
俞浅墨吐吐舌头:“妈,您不来还好!不过凯凯真的需要您的关怀。至于我,给我多点钱就好,省得我打工赚零花钱也辛苦。”
蒋芷萱用商量的语气又说:“我了解下房价,考虑卖了上海的房子,换成芝加哥的房子,你觉得怎样?”
俞浅墨不在意地说:“您的资产您做主!可您别想着我们跟您长期住一起。”
蒋芷萱一愣,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那碗鱼汤,问:“你又不想喝了吗?”
她原想再说点什么,见俞浅墨往耳朵里塞了耳机,无奈地抿紧了嘴唇。
蒋芷萱转到俞子凯房间,见他戴着耳麦,一边摇头晃脑地哼歌,一边双手不停地在电脑键盘上飞梭,搞不懂他是在做功课,还是在跟朋友闲聊。
她凑近身去,叫了几声:“凯凯,凯凯……”
俞凯凯犹自沉醉其中,蒋芷萱只好站一边叹了叹息。
俞浅墨亦捧着咖啡杯晃悠着走进来,嘘一声说:“妈,他在嗨着呢,不会理您的!”
蒋芷萱:“你奶奶说的没错,魔的世界已经来临。看你弟弟像不像入魔了?”
“年青人哪个不这样?他正迷着摇滚乐哩,没去跳街舞已经很给您面子了。哪像您?除了轻音乐和古典乐,其他的都入不了耳。”俞浅墨撇了撇嘴。
蒋芷萱忽想起一事来,郑重其事地说:“墨墨,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妈不反对你交男朋友,但我觉得你最好找黑头发黄皮肤的。”
俞浅墨笑得差得岔了气,:“妈,只要有人说喜欢我,我都会认真考虑。看身边的人成双成对,我如果单身会很没面子的,哪管他金发碧碧还是黑发黄皮。”
“我要是还生活在福宁,可能会反对你找个外省人。可出国后想法虽改变了,却也不喜欢你找了不同肤色的人,族裔相近比较好相处点。”
“是您觉得自己跟他好相处,还是我跟他好相处呢?爱情是伟大的,它还可以存在同性之间,肤色差异本身就是个小问题!”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蒋芷萱脸色大变。
“世界好大又好杂,您能操心得过来吗?所以您要学会尊重存在的一切!”俞浅墨好笑着说。
蒋芷萱肃色说:“你的丽莎阿姨说得对,你们应去教会接受洗礼和教育,那里的人们比较令我放心。教会里还有免费英文课程,凯凯也去练习英文。”
俞浅墨乐得忘了意,又哈哈大笑说:“妈,您和爸不是奶奶的粉丝吗?怎么越界了?您不担心奶奶知道了会不高兴?”
蒋芷萱顿觉脸红耳赤,:“山高皇帝远,何况奶奶心存大爱,她会理解的。”
俞浅墨耸耸肩,挤眉弄眼地说:“妈,您背叛了奶奶,并且您连上帝都利用上了。”
蒋芷萱不禁生了气,:“我一切都只为了你们着想,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俞子凯此时摘了耳麦,踩踏起轻快的舞步,自顾自地边跳边唱,演绎起嘻哈风来:
当那废墟中最后的一根钢筋被铲除
新的双子大楼不久就要绝地而起
那么些惊恐中失去生命的人儿啊
他们是被天使选中
还是无法与邪恶抗争
他们是不是都上了天堂
他们的亲人却尝遍了哀伤
那么些被无辜拖累的金融巨头啊
损了帅折了将还丢了卒
别再哭丧着脸说什么保险柜掉了色
我听见了纽约的召唤
充满了杀气充满了诱惑
我没有了退路
从芝加哥到波士顿,再去纽约
哦哦哦哦哦哦
我就是为了振救而来
无法抚摸你的伤口
但我可以点石成金
哦哦哦哦哦哦
我就是为了振救而来
无法抚摸你的伤口
但我可以点石成金
蒋芷萱听得不知所谓,俞浅墨却饶有兴趣地打拍助兴。
俞子凯致兴表演完,冲姐姐说:“俞浅墨女士,我刚刚想好了,明年选金融投资专业,准备练就出能点石成金的金手指来!”
蒋芷萱忙对他说:“最好选一门跟庆祥叔的设备厂能搭上边的专业,你爸爸他们正准备帮他开拓国外市场,以后有的是你们用武的地方。你们目前有三种语言优势,最好再多学一个语种。”
俞子凯竟说:“妈,开玩笑吧!您以前不一直说我们老家是个小城市,怎么还让我们回去?要回国也得去香港、北京、上海。”
蒋芷萱越发生气了,:“福宁虽然不大,但却是著名的侨乡,有许多实力杠杠的企业,也有了好几家上市公司,福宁工业区的产品已走遍了全世界。那里有多少人像你庆祥叔那样脚踏实地创业。你小小年纪懂得了什么?你们要是不学好本领,根本回不了福宁的那个小地方!”
蒋芷萱越说越激动,不自觉间面红耳赤。
俞浅墨忙又将耳机塞回耳朵,调头转回自己的房间,俞子凯也忙戴上耳麦,又大声反复哼唱:
……
我听见了纽约的召唤
充满了杀气充满了诱惑
我没有了退路
从芝加哥到波士顿,再去纽约
哦哦哦哦哦哦
……
见她们不再理睬自己,蒋芷萱忽觉寂寥不堪。她走出了儿子的房间,将刚刚盛的那碗鱼汤喝掉,独自一人下了楼走向街头。
蒋芷萱多希望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单纯的心田因为幻想而充实,也因为天真而无罪。她觉得今天自己特别多愁善感,胸口绕满了团团乱麻,似浸泡了无限的矛盾和忧愁。
眼前的高楼大厦一望无际,芝加哥城的美术馆就隐在这些钢筋丛林之中,蒋芷萱眯着眼努力去辩识它。在美术馆肃静的艺术文化膜拜中,梵高、莫奈、达芬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能带来灵魂的悸动,她为女儿失落的理想而感到有罪。
蒋芷萱又心想自己曾经甘之若饴的奉献,曾经希望子女成龙成凤的期望,如今仅剩下一个微弱的愿望,只要她们在适当的年龄做适当的事,如正常的普通人那样谈一场波澜不惊的恋爱,然后理所当然地结婚生子。而她们正在长大,开始学会嘲笑任何的狭隘见识和传统保守,年轻人的世界里有着太多难以理解和令人害怕的事物,就像“断背、出柜”这种令她心惊肉跳的新生名词,对俞浅墨她们来说却只是再自然不过的共存现象。
蒋芷萱心烦意乱中思念起婆婆俞香兰来,想她口中的六道轮回是一个人死后的去处,是未明的身后以及再身后的生死世界。
蒋芷萱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有着她的影子,恰是又一代母亲期冀孩子顺从的现世轮回。
蒋芷萱想得百味杂陈,也直走得脚底生疼,她又想回到住处必得先跟婆婆打个电话,认真地向她问声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