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凝端坐在花轿内,虽然八人抬花轿稳稳当当,可从惠州城东转到西南角,几里地下来,她也感觉浑身僵直。
尤其是被二哥握过的胳膊,依然火辣辣的疼。被他抱着放进花轿的时候,她从没想到一向温润儒雅的书生会有那般力气,大得几乎捏断她的手臂。
这门亲事总的来说皆大欢喜,对象是惠州新兴家族楚家,三少爷楚元祯。虽然他们是商户,但以现今扶商的政策来说,她算高攀。
毕竟没落顾家如今家财散尽只剩先祖那点薄名,而关键她是寡妇再嫁。是以她处处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从提亲到筹备婚仪这一切也都是前婆婆和未来太公楚老爷子一手操办,她半点都不曾过问。
不过看起来一切都是她多心,楚家不但没有嫌弃她寡妇再嫁,而且个个热情洋溢亲切异常,老爷子更是疼爱有加,从聘礼到婚仪隆重程度与初嫁一般无二。
在她胡思乱想中,轿子被轻轻地放下,外面鞭炮齐鸣,喜乐合奏,有人端着火盆围着花轿走来走去。
之后,一只手掀起轿帘,探进一张端庄福气的脸,楚家派出的全福夫人。顾凝认识她,去过王家好几次,是楚家四爷的夫人沐氏。
沐氏亲切地笑道,“请新妇下轿了!”
顾凝忙抓住身侧的扶手,借着轿子往前倾斜的势,她扶着沐氏的手踏出轿子双脚踩在一只绣莲花的布袋上。沐氏顺势将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递到她手里,她便牢牢攒住。
庭院内,灯火通明,燃着楚家特别调制的百花香,空气中氤氲着甜美的芳香。
红绸不松不紧地牵着她,等从红罗盖巾的缝隙里看到前面青毡铺地上放好布袋她才右脚踏上去,依次往前走。不过牵巾另一头的新郎似乎不耐或者是故意戏弄她,不时地将牵巾紧一紧,有几次拖得她不由自主要往前迈步,幸亏传袋的喜娘眼疾手快将布袋及时垫在她的脚下。
新郎这般的逗弄惹得两旁观礼的宾客哈哈大笑,大声说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这其中一道沧桑却依然洪亮的声音不断地大笑,与人夸赞他为孙子娶了一门好亲,新妇是个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兰心慧质的媳妇。顾凝听着老爷子几乎将所有能用的好词都压在她身上,禁不住一阵汗颜,她相信自己的脸一定比那珊瑚红的盖巾还要红上几分。
突然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顾凝忍不住轻呼出声,身子哆嗦了一下踏出去的右脚便顿住不动。喜娘忙凑近询问,周围众人也是好奇地看着新妇。
顾凝蹙眉,疼得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低声对喜娘道,“布袋里有针。”
喜娘一惊,忙蹲下查看,果然布袋密实的绣花出露出尖尖一芒,还沾着鲜红的血丝,忙让副手拿了新的布袋垫在顾凝脚下。
老太爷喊了一声,“怎么回事?”
喜娘忙起身走到新郎楚元祯跟前笑着道,“新娘子太高兴,脚下福气重,崴了一下,看来是要赶着入洞房,早生贵子,早发财啊!”然后低声飞快跟楚元祯说了两句。
众人随即轰然大笑,纷纷贺喜不断。
顾凝疼得挪不动步,正想忍着走下去,突然牵巾一松,竟然缠绕着腰落在她怀里,接着腰上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人抱了起来。
她惊呼,随即头上传来低醇带笑的戏谑声,“娘子如此心急,为夫自然从命!抱你去拜堂如何?”
观礼的宾客中年轻人登时纷纷喝彩,叫声不断,看着楚元祯抱着新娘子快步入了正堂。
待楚元祯的父亲和正妻孙氏扶着老太太自东间步出,老太爷乐呵呵地快步进厅与他们在长辈席上依次坐下。
楚元祯放下顾凝的时候,又从她纤腰上解下缠绕的牵巾,外面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三郎娶的好媳妇,腰肢细细如软柳!”
立刻有人笑问,“六爷,您摸过不成?”
那声音朗朗大笑,“看那牵巾不就知道了!”
有人笑着斥责他,“小六,闭嘴,没大没小的,那是你侄媳妇!”
六爷不服气地笑道,“新婚三日无大小,大家尽管可以闹的,等下我们一定要去看看新妇的腰到底多细!”
“小心三少爷恼你啊!别看他和和气气的,敢欺负他家娘子,有你受的!”
拜过天地,赞者高喊着送入洞房,顾凝感觉楚元祯又要来抱她,忙嗔道,“我能走!”
众人又是一阵笑,纷纷簇拥着新人进了西间新房。
他们一边观礼一边观赏老爷子亲自督促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华美精致,富贵至极却又没有一丝俗气。
黄花梨拔步大床与新妇的温婉气质相得益彰,新妇身穿石榴红织金缎子凤穿牡丹纹样大袖吉服,下面露出海棠红销金罗裙。洒金彩绣红罗方盖巾垂下细长流苏,在烛影里晃出婀娜姿态,朦胧的薄纱越显柔美温婉的气质。
宾客们不断议论着新郎能干新妇美貌,佳偶天成之类的话,也有人不断地讨论老爷子对这对新人的恩宠,看样子怕是确定他们为未来当家人。
“这主院历来是楚家当家人所住,老爷子自己都搬去后院,这不是明摆着吗?”
“那是,三少爷那般能干,惠州四少里也要以他为尊了。”
“那几位爷能……”
“快闭嘴吧,观婚礼呢,嚼舌头作甚,小心老爷子抽你!”
喜娘一边唱撒帐歌,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中都撒过,手里扬着枣子、莲子、豆子、栗子还有夫妻和合福禄寿喜等金钱,小孩子们钻来钻去捡拾着掉落在拔步床浅廊外面的果子和钱,还有调皮的孩子爬进床内,去掀新妇的裙子,看她绣着鸳鸯戏莲的绣花鞋,然后引来轻斥和善意的哄笑。
当新郎楚元祯微笑着将新娘子的红罗盖巾掀起的时候,众人惊呼不断,纷纷赞叹新妇好容貌。
那位不断说新婚三日无大小的六爷又高声道,“三郎,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荡漾。媳妇细皮嫩肉,你快摸摸看是不是尊玉人儿!”
顾凝面飞羞红,轻轻抿着唇,却没有力量扭头去看,对面楚元祯清澈的眸子在烛影里如三月潋滟水波荡漾不休,一下下撞进她的心房。
喜娘一边说着祝福的话语,一边在沐氏的陪同下,替新妇摘掉凤冠,打散端正的发髻。黑瀑一样水滑的头发又引来惊呼,喜娘笑着剪了一撮顶心发,又剪了新郎楚元祯的顶发一起用红丝线绑了,沐氏接过去收进一方描金雕花的红木匣子里。
和人在床外面嘻嘻哈哈的六爷又道,“三郎,你可收好了,你媳妇头发这么好,难保有人来偷!”
楚元祯的跟班小厮叫李桂明的立刻帮腔替他说话,“六爷,您可小心没偷成反被人剃了去,不知道多少女儿家的想要结您的发呢!”
他一番话,又惹得大家笑着戏弄那位六爷。
结过发,饮了合卺酒,喜娘从楚元祯那里领了红包,佯装逗弄了一次,又得了一个,才欢喜地领着傧相们也退下。
六爷立刻高喊道,“闹新妇咯!”
顾凝还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便感觉乌鸦鸦的人冲过来,吓得她脸色立变,忙唤了一声,“元……”
没等她喊出来楚元祯早已经飞快地侧身,将她抱进怀里送去床上,只不过六爷奔来速度太快,整个压在楚元祯的背上,连带着一起压在顾凝身上。
几个年轻人不分尊卑大小嘻嘻呵呵乱闹,这时门口一声断喝,“小六,你给我出来,少没个长辈的样子,成何体统。”
六爷哈哈大笑,隔着楚元祯的肩头对顾凝眨眼笑道,“侄媳妇,对不住了!把你绣花鞋给我一只,我保证没人闹你!”
楚元祯双臂撑起,护着顾凝,方才打散的发髻并未束起,如流泉一样自肩头倾泻,盖在顾凝的脸上,只露出她一双水灵黑润的眸子,如养在水银中的黑曜石一样熠熠生辉。
她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烧,绣花鞋是断断不能给,可是被人这般捉弄,她几乎要撑不住。
外围扑上来的十几岁少年已经被老爷子拎着扔出去。
顾凝紧张得额头见汗,忽听楚元祯轻而浅地道,“不许给他!”
顾凝凝眸看着楚元祯肩头的六爷,阳光一样的人,干净纯粹,不染纤尘的模样,一双泉水般的眸子里满是调皮的笑意。
“要不,三郎你亲一下你媳妇,我也妥协了!”六爷感觉身后不妙,忙一跃而起,却还是被老爷子揪住了脖子。
“爹,爹,您放手啊,闹新妇本来就没大小,您太过分了!……啊啊啊,爹,长卿知错,知错了,这就滚蛋!”
他手忙脚乱地从老爷子手里挣脱出来,捂着耳朵跑出去,到了门口不忘回头朝新人做了个鬼脸。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一个十五六岁杏眼圆脸的粉衣丫头忙上前扶楚元祯,另一个稍大一点眉清目秀的紫衣丫头也上前帮忙。
她们是顾凝的陪嫁丫鬟,因为进门的时候有喜娘和沐氏,她们近不得前,方才闹新妇的时候还没等靠前,便被人挤了出去。
楚元祯起身,将顾凝抱起来,关切地看了看她,用手心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笑道,“吓着了吧?六叔就那样,比你还小一岁呢,跟孩子一样!”
顾凝摇了摇头,忙让丫头帮她梳头换妆,她起身坐在浅廊的梳妆台上,对粉衣丫头道,“茗雨,去拿衣服把礼服换下来。”
又对另一个紫衣丫头道,“茗香,你帮姑爷束发,让他陪客人喝酒去吧!”
茗香应了,请楚元祯在床外的西墙边的联三橱前落座,替他束发。
楚元祯从镜中看了她一眼,茗香模样俊俏,神情文静,他笑问,“茗香是王家的丫头吧。”
茗香起眼望向镜中,垂下眼给他梳头,“是,我本是二公子的丫头,后来跟着姐姐。夫人说姐姐就是她的女儿,嫁女自然要陪嫁丫鬟,就让我跟来了。”
楚元祯笑了笑,没说什么。
顾凝换了妆面,绾了个灵蛇髻,插上金凤步摇,穿上红罗描金袄裙,外面套了件窄袖遍地锦大红百蝶穿花袍儿,系上红底描金的腰带,缀上碧玉鹣鲽组佩。
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茗雨才笑逐颜开,给楚元祯束发完毕的茗香看了一眼,赞道,“还是二公子眼光好,这套衣服真配姐姐。”
说完,她便去整理梳妆台上的木梳等物件,一一放进妆奁匣子内。楚元祯脸色微沉,随即又笑了笑,看了顾凝一眼,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