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其有限的光线下,我感觉到吴一迪将所有目光的焦点都钉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声音沉沉,带着一丝如同烟草般的浓醇:“伍一,我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等待着我们,我更无法断定我们所有人都能安全脱险。随着下雨,和夜幕渐浓,这里的温度只会越来越低,再过不了几个小时,我们可能都会进入到失温的状态,我们可能会因为失温而进入昏迷状态。伍一我的要求不多,如果是陈图先找到我们,他肯定会选救你。然后才到我和七七。按照关系的远近亲疏,他肯定会在我和七七中间选择,他很有可能会优先选我。伍一,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在救援的过程清醒过来,你一定要跟陈图说,先救七七。”
我惊愕地张开嘴巴,半响接不上吴一迪的话。
沉默相持了一阵后,刚刚一直当一枚不说话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邓七七,她率先打破这沉默的梏桎,她在剔掉所有的没心没肺后,显得分外严肃:“吴一迪,什么都可以让,但救援的先后顺序,你别让!生死有命,这种混蛋话你不要再说!”
没接邓七七的话茬,吴一迪又招呼:“这一局完了,到下一局了。”
却是不屈不挠,邓七七还在这个话题上死磕:“还没完!吴一迪,我在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希望你别用这个来捆绑伍一,更别用这个来捆绑后面来救援的人!在我的观念里面,如果是陈图来到,他先救伍一,这很正常。而后面在我和你之间,救援的原则和底线应该是,先救最有可能生还的那一个!我希望你明白,不是我的命才值钱,而你的却廉价!你不要在这件事上面充大英雄!”
邓七七的掷地有声,声声入耳,震耳发聩,我不知所措,更无从插嘴,只得屏住呼吸,静静观战。
沉滞了将近半分钟,吴一迪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用包含着无数情绪纠葛的语气缓缓说到:“在鳌太,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深圳。七七,我并非想把自己弄得看起来像一个英雄。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只狗熊。我会扯到我们失温昏厥这一点,可能是我悲观使然,但我这么多年以来,不管做什么事都喜欢防患于未然。我这样的要求,出于还你当日在鳌太的恩情也好,出于一个男士的风度也罢,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事过了,我们继续下一局。”
吴一迪的意思是,他走鳌太并不顺利,甚至发生了涉及到生命安危的事?
我正晃神沉思,邓七七已经抓上我的胳膊,她难得带着一份清晰可见的焦灼:“伍一,你别听吴一迪瞎说。后面的事我预测不到,但如果真的出现了他所设想的局面,你不需要多说什么去左右陈图的决定,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摆脱掉我夹心饼干的困境,邓七七又把脸转向吴一迪:“鳌太那次,我作为收了钱给你带路的商业领队,我当然需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一迪你不必对那次耿耿于怀。生命的尊严在于,所有的生命都应该被平等对待,绝无优劣之分,在救援机会面前也无先后之分,总之该咋咋的,一迪你不该有这么愚蠢的想法。”
气息彼起此伏,吴一迪在小片刻后,他的声调明显沉下八个度,他简简单单吐出两字:“哦,好。”
吴一迪这话,按照字面的意思看着似乎显得挺疏远的,但听他的语气,有多多少少有了些难以琢磨别样的味道在里面,不过就算带给我浅浅的迷惑,他至少终止了刚刚那个让我成为夹心饼干的话题。
但是雨势,变得越来越生猛,那豆大的水花打砸在石头上树枝上,不断地朝着我们迸溅进来,时而摔在脸上,时而拍打在衣服上隐身不见,而那些积水逆流的叮当声,起伏不断,邓七七把手伸出去再探了一下,她说:“我们还是先把一次性雨衣穿上,这个山洞很快就会漏水了。”
率先给我递了过来,邓七七说:“伍一,你把救生绳丢一边去。先套一下我刚刚给你的那件衣服,再把雨衣穿上。”
我疑惑道:“你总共带了多少套?够一人一套吗?你带的这件衣服,你自己穿吧,我不太怕冷。”
再塞过来一些,邓七七笑:“雨衣我带了一包刚好三套。衣服我带了两件,我们一人一件,快套上,别磨磨唧唧的,不然等会你得变落汤鸡。至于吴一迪,我的背包里面有个我原本睡觉要用的毯子,刚好他可以用。”
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们费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和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雨衣穿上。
当我刚刚把衣帽盖上头顶,一股混杂着泥味的污水从石缝中慢腾腾地倾泻下来,给我们好一阵劈头盖脑。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虽不敢说都很聪明,却谈不上太愚蠢,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值得担忧,但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在这一波接一波的污水袭击里面,没有人会发出哪怕一声的叹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洞里面的积水越来越多,邓七七把她吃饭的锅碗贡献了出来,我和她人手一只,开始外外面舀水。
至于吴一迪,他则听从邓七七的安排,在越发嚣张的雷鸣闪电里,借着闪电乍现的光线,把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的救生绳折成三段,利用粗粒的岩石把它摩擦断。
总之我们每个人干的都是体力活。
可是即使我们都拼命地动起来,想要跟这山间野林的雨夜作斗争,我们依然无法挣脱残酷现实的枷锁。
山洞里面的积水越来越多,多到我和邓七七根本舀不过来。山里面的温度越来越低,低到我们每个人的牙齿开始打颤,可是老天爷它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它对我们的考验还在继续,那雨势更大,整个山谷都被雨声所覆盖。
这一切还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世间流逝了多久,只能在静默中任由残酷把内心那点点希望熬成烈酒,在空气中挥发,然后用失望来回馈,绝望来填充。
眼看着水淹到了我们的膝盖处,我终于按捺不住把碗丢下:“邓七七,我们不能再拖了。就算这里一时半会不会被淹没,但按照这雨势下去,山体滑坡是早晚的事,我们得提前挂到树上去。”
沉寂几秒,邓七七所处的位置传来“哐当”的一声,她咬咬牙:“好。伍一你会打救生结对吧?你先帮吴一迪弄好,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根棍子来探探情况。”
又是一阵闪电袭来,我借着这不足三秒的光线,抓住了其中一根绳子,摸打滚爬到因为失温过度而已经有些恍惚的吴一迪身边,因为怕吴一迪听得不够清楚,我提高声音:“吴一迪,你努力站直身体,把双手抬好,我给你绑救生绳,我让你转身你再转身。”
声音有些断续,但吴一迪很配合:“好。”
在漆黑中摸索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我总算把吴一迪和我的都弄好,我抓住最后一根绳子说:“邓七七,你别过身来,我帮你绑你一下。”
沉寂一阵,邓七七用好不容易搞来的棍子朝前方再戳了一下,她严肃道:“因为风太大,伍一你掉下来时踩踏的那些灌木丛被吹散了,缝隙很大,现在我还不确定它还能不能承受起一个人的重量,所以我得呆在这边做接应。我暂时还不能绑救生绳。”
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沉思一阵:“那应该让吴一迪先出去,我们三个人中,吴一迪的户外求生经验最少,而且他的体重最高,需要我们两个人才能给他力量支撑。如果他在最后面,那危险系数会增大。”
嗯了一声,邓七七说:“跟我想的一样。”
似乎是回旋了一下脸,邓七七冲着吴一迪说:“一迪,我抓住你身上的救生绳末端了,我数到三,你开始往前走,尽量控制脚底别打滑。”
得悉了这其中的利弊,吴一迪没再多言,他在我和邓七七的通力合作下,很快越过了那越发稀落的灌木丛,把自己挂在了离山洞大概一米的一棵老树上。
吴一迪的成功着陆,让我信心大增,我再次抓起剩余的那根救生绳给邓七七绑上,然后我们先后把自己挂在了离吴一迪不太远的树上。
等我刚刚调整好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姿势,一阵咕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又一阵的闪电中,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被我们藏身的山洞,被山顶上奔腾下来的泥水混合物彻底抢占。
接着稍纵即逝的一丝光线,我们面面相觑一阵,邓七七开口道:“大家,虽然我们刚刚逃过了一劫,但接下来还有漫长的战要打,即使我们现在挂在树上暂时安全,也得时刻保持着警惕,即使我们现在被低温所折磨,但绝对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密切关注着山顶的情况,一旦发现有搜山人员出现,我们得呼救。”
声音已经发颤到失真,但吴一迪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总之他的声音还算持稳,他为了活跃气氛似的,俏皮说:“遵命,女王大人。”
我不知道邓七七和吴一迪现在的心理状况怎么样,但我一方面很愧疚因为我的缘故导致邓七七和吴一迪处境未卜,另外一方面我又担心陈图接到我那个电话会焦灼万分飞奔回深圳,他可能因为心系我的安危而不顾自己的安慰,总之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即将崩塌的程度。我的嘴角扇动了好几次,我最终说的是:“邓七七,吴一迪,我很抱歉…让你们遭这样的罪…”
邓七七的气息已经明显不太稳了,但她依然故作轻松大大咧咧地打断我,上来就是一通干脆利落的数落:“抱歉个屁啊!你怎么不会去认为,如果不是我作死邀请你来爬什么三水线,你现在特么的在家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吃零食啊?真当我们是朋友,你能不能就此收起你那些一文不值的歉意,你得想着,你要努力活下去,等我们下山了,就算特么的没证据指证那只买凶杀人的汤野鹅,我们也得用自己的方式干她一场,特么的把她干飞起来!如果说她之前露露内.裤气气你啥的,那算是白莲花的行为,那现在她特么的是毒蛇啊!反正伍一你丫的,为了报仇你也得好好给我来点劲,别一副你快要死了的鬼样子!我听吴一迪说了,以前你家陈图在白云嶂遇险过一次,你丫还牛气到想要单枪匹马上去弄他下来,你丫的拿出你以前那点气概啊,卧槽卧槽的老愧疚算个屁!”
被邓七七这番轰炸,我还没完全消化完,吴一迪已经接过邓七七的话茬,他也是轻松的口吻:“虽然七七说得话粗糙了点,但话糙理不糙。汤雯雯这一次,算是彻底跟我结下梁子了。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过来给你们两个女神护花,但她害我任务失败。要动她,算我一个。”
在邓七七和吴一迪的轮番轰炸下,我的心理防线算是捡回了部分失地,也为了打发这难熬的时间,我主动去说:“其实我前几天已经在计划着怎么弄汤雯雯了,我当时就有考虑到底要不要找你们帮忙,毕竟人多好办事。但我当时更多考量的是我该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现在看来我们是同仇敌忾了。”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小树枝儿,邓七七玩笑般戳了我一下:“反正我们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给我们说说你的计划,完了我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需要改进的?”
似乎是习惯性的,吴一迪爽朗地笑笑,算是附和邓七七。
捋了捋思路,我将我这边暂时设定好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不过在后面的叙述里,我稍稍改变了一下之前的初衷:“如果没有发生今晚这个事,或者我就会沿用我之前的那个计划,让汤雯雯作茧自缚,自投罗网,为她指使伍小菲给我泼天那水这事吃个几年牢饭就好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是她所为,但我百分百肯定主谋是她。泼天那水和买凶杀人,这事的性质都变了。所以我后面不仅仅会让她人财两空,我还要让她为自己的恶毒付出代价。只要能把她绳之于法,我不介意把自己当成诱饵,让她再对我下一次手,而她下手之时,就是她伏法之日。当然,这个过程中,吴一迪邓七七,我很需要你们的帮忙。”
静默一阵,吴一迪缓缓开腔:“伍一,其实你这个计划是最快捷,也是最容易收到成效的,但为了打倒一个人渣,把自己置身在风险中,这个我不愿苟同。伍一,不如这样吧,汤雯雯这事,交给我。我可以从她的经济方面入手。以经济犯罪让她伏法,也算是殊途同归。”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不开腔的邓七七,她冷不丁:“一般双重犯罪的人,法院在量刑上会酌情加重惩罚度,如果设计得宜,再加上盟友靠谱,伍一的方式也不是行不通。再配合上一迪这边的方向,估计这只小野鹅得老死在狱中了。”
接下来,邓七七又说了自己的见解,补充了一下我刚刚计划上的某些细节问题,一番听下来,我虽然冷得牙齿打颤,却不禁莞尔,我由衷说:“果然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之前一直觉得我腹黑啊,现在我才发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邓七七,你好样的。”
会心一笑,邓七七嘚瑟着:“无敌最是寂寞。”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一迪幽幽说:“好吧,伍一,为了你后面能过一些安静的日子,这事算上我。等我们从山上回去,我好好去布置打点一切,肯定会让你有惊无险,掰倒汤雯雯。”
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我们浑然不知时间的飞逝,而在瓢泼的雨势中,我们身体里面的温度流失得越来越快,慢慢的所有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为了我和吴一迪昏厥过去,邓七七不时拿着小树枝来捅我。
再最后,邓七七也把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我们就这样进入到再无交流的状态。
雨越下越大,那些雨水漫过衣盖的边缘,跑到我的眼睛里,我的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即使努力仰着头,却再也看不清楚山顶的状况,我看不到是否有救援灯亮起,听不到任何的动静,我只觉得我好冷,我好累,我觉得努力保持清醒成了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我就这样瞌上了眼睛。
茫然不知道昏厥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到有人不断地拍着我的脸和手臂,我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看是谁,可是我的眼皮子就像是被一百斤的石头压住,我根本无从打开。
我很想张嘴喊一句,先救邓七七和吴一迪,可我连吐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仅剩的一丝意识困在身体里面横冲直撞,它却无法化成语句表达出来,带给我无尽的焦灼,就在我不知所措间,我的嘴巴给一个什么用力顶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