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在虹桥机场接到了东吴。他穿一件深蓝色棉服,黑色运动裤,灰色运动鞋。右手推着行李箱,走起路来腰部微微向右弯曲。大半张脸被口罩遮盖住,另外半张脸也被拉下来的帽檐挡住。即便如此,在捱捱挤挤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将头埋进他胸前的衣服里,使劲嗅着他的味道。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他。我们安心的享受这片刻的温存,直到人群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滑过的声音重新传入耳中。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抬起头,抽抽鼻子。东吴的眼睛红红的,里面除了思念,还有多日没有休息的疲惫。
"我们回家吧!"我说。
"等一下。差点忘了,这个是李刻,我的好友。"
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粗呢大衣,黑色西裤,个头和东吴一样高。由于灯光的关系,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给人的感觉应当是很英俊的一个人。
"你好,陈小姐。"声音相当冷冽。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了一握。
我立刻感觉到此人身上散发的敌意。他落到我身上的目光非常无礼,好像我没有穿衣服似的。可是为什么呢?我很肯定,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晃神间,东吴已经拉着我往前走了。
车子开出很远,我才想起来问他的朋友要去哪里。
"我们先回家,一会儿有人来接他。"
我回头看了李刻一眼,希望东吴刚刚是在和我开玩笑。
"谢谢,麻烦你了!"他说。
这下再无话可说,我只好带着两个男人回家。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的家里同时来了两个男人。以前觉得我的房子真是宽敞又明亮,可是这会儿,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另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的高脚凳上,空间立时变得狭小又逼仄,我尴尬的站在一旁。
相比较我的拘谨,东吴更有主人的样子。他很随意的招呼李刻坐下,很随意的从冰箱里拿出苏打水请他喝。李刻也不客气,很随意的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很随意的盯着卧室床头挂的素描,很随意的拿起一本放在地上的书。
东吴悄悄的走过来,附在我耳朵边说:"我知道他很帅,可你也别一直盯着他看啊。我也很帅,你看我就行了!"
我赶忙低下头。心内喊冤:"帅什么帅!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喝完一罐苏打水,李刻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拿起行李,和我们说再见。我满脸笑容的也和他说再见。
此人一走,我家立时又变宽敞了。
"你的朋友好像不喜欢我。"我坐在东吴腿上,揉着他的头发。
"他是比较难相处,从小到大没几个朋友。"东吴捉住我的手亲了亲,又说:"想我了?"不等我回答,自己先嘿嘿的笑起来。
"哎,笑得这样傻!"我好笑的摇摇头。
第二日傍晚在江边见到李刻的时候,我非常的诧异。他换了一套休闲装,深色卫衣,墨绿色运动裤。双腿交叉,后背靠在栏杆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前面草地上追逐跑跳的几只狗。我原本打算趁他还没看到我偷偷溜走,可惜已经晚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东吴呢?"他快走几步,挡在我前面。
"他一会儿就来。"我在撒谎,东吴去健身了。
我心跳加快,插在衣兜里的手微微出汗。一只狗朝我们的方向跑过来。我听见自己的脖子转动时发出了嘎吱声。狗狗跑到一半停下来,抬头看看李刻,似乎才意识到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我朝它伸出手,狗狗摇摇尾巴冲过来,围着我呜呜叫。我像往常一样蹲下来和它玩了一会。
"这么喜欢狗,为什么自己不养一只?"
"我的工作时间太长,没办法照顾它们。"
"狗比人更需要人陪。"他说。
我吃了一惊,这正是我的顾虑。孤独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对狗来说却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这里的路灯真丑!"他的声音好似叹息一般,"怎么想的啊?"
我笑了笑:"丑到这种地步不多见。"又停下脚步,仔细的看了看这排路灯,"真的是随便哪种设计都能好过它。"
他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为什么?我问。
"东吴说你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说。
"那些东西有种奇特的魅力,只是没那么容易看出来。设计这些路灯的人根本没用心,所以它们只是单纯的丑而已。"
"你是说,因为设计者用了心,所以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才有了魅力?"
我挠挠头,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刚刚快步走了一会,身上微微出汗,这会儿走走停停,被风一吹就感觉有些冷。心里想着,要怎么说再见才会显得自然又不失礼呢?
他又问:"你喜欢什么运动?"
"哦,散步、慢跑..."
话没说完,我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隐约可见一个鼻涕泡泡。我大窘,正不知所措间,李刻从衣兜里掏出纸巾,塞到我手里。哎,这下不用再想了。
我擦完鼻涕,指指回去的路,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开车过来的。"
我怔了一怔,试着问他:"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他没说话。我们一齐走到路边停放车子的地方。入眼是一辆亮黄色的跑车,很拉风的样子。我有些为难的挠挠头。想开口拒绝,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我能说,"你这车看起来很贵,可是感觉很傻,我不想坐吗?"
他已经替我开了车门,我只好硬着头皮坐进去。我尝试着用一只手系上安全带,没有成功。因为另一手还在捂着鼻子,有鼻涕在流出来。李刻伸出右手,看不清他是如何用力的,啪的一声,扣好了!动作非常娴熟。
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长的五分钟。我能感觉到他很不自在,大概是不喜欢和我坐一辆车子吧!到了的时候,我俩齐齐松了一口气。他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非常欢快的帮我开了车门。我也很开心,终于不用再理会这个脾气古怪的男孩子了。于是欢快的和他说了再见。
东吴还没回来,我便在厨房里烧水,打算一会儿泡茶喝。每次运动完,心情都会变开朗,今天却不是这样。我心烦意乱,总觉得发生了一件和我有莫大的关系,并且很重要的事情,我却不知道。
我坐在餐桌旁,看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今天散步不到半个小时,还没有跑起来就回家了。我有些烦躁的站起身,打开窗户,朝外看去。天空已经变黑,除了近旁大楼里照出的灯光外什么也看不见。我关上窗户,耳边传来大风刮过建筑空隙响起的呜呜声。我忽然感觉家里有些冷清,可是已经提不起兴趣再次出门。
在往常的这个时间段里,我的心情最为平和舒缓。这一天或者劳累,或者轻松愉快,总之是已经过去了。而距离新的一天还有六七个小时。旧有的负重已经卸下,新的还没有背上。这个时候的我不用负担任何日常事务,轻松的像个幽灵,又像个神祗。
可是此时我却心绪烦乱,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平静下来。我一遍又一遍的看时间,心里闷闷不乐。东吴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后回来,可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东吴没有回来。
我在梦里辗转的时候,被东吴上床的声音吵醒,伸出手去摸索落地灯的开关。忽然手被压住,传来东吴紧张的声音:"别开灯。"我"嗯"了一声,翻身钻入东吴的怀里。他的身体微微后挪了一下便任由我靠着,不再动。呼吸间,我闻到了威士忌的味道。
"喝酒了?"半梦半醒间,我有些口齿不清。
"嗯!喝了一点。快睡吧!"东吴帮我掖了掖被子。
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要紧问题:"和谁?"
"李刻。"他说。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然后,鬼使神差的说:"哦,我在江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又想了一想,"他的车真丑。"
"他送你回来的?"东吴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这是晚上,他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在我又快睡着的时候,东吴起身离开卧室。我听到他在厨房打开冰箱的声音,打开啤酒的声音,拖出凳子的声音,打开电脑的声音....
哎,该死的门,中看不中用!明天我就拆了你,换个隔音的来!
我恨恨的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艰难的挪到厨房。
"天呐,你的脸怎么了?"我惊叫一声。"你打架啦?"
东吴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是,是,我和李刻,呃...我们在酒吧和别人起了点冲突。"
"哦!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和李刻打起来了。难怪今天整晚我都心绪难安!"
打开衣帽间,把急救箱找出来。一边给东吴擦药,一边抱怨:"可不能毁了容啊,咱们可是靠脸吃饭的。"
除了脸上,手指关节也有挫伤,连胸口也有一道血印子。
"被小野猫抓的?"我的语气立刻变得凶巴巴的。
"瞎说什么呀!"东吴又笑又恼,"大老爷们儿打的。"
"为什么打架?高中生打架一般是为了隔壁班女同学,你又是为了什么?"处理完伤口,我退后两步,双臂抱胸,打算审一审肇事者。
"我也是为了隔壁班女同学。"过了一会儿,东吴将我拉近,甚为伤感的说:"西岭,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愣住了。心想,这是从何说起,这人莫不是喝醉了?
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不离开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