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客厅所有的灯之后，我走到窗口。黑暗很快变成有形的物质，像流动的水泥一样缓缓灌注在室内的空间里，直到被我的后背挡住，在那里凝固成一堵墙。我放纵自己靠在这堵墙上，看着对面灯光闪烁的大厦。

　　这些天，从见到李刻那时候开始，或者从更早一些时候开始，我隐隐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袭。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种种始料未及的事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阴郁颓丧。

　　但是，这并不可怕，我知道全部的前因后果，知道终有一天会变好。就像知道为什么我会胃疼，也知道应该如何治疗，哪怕不会痊愈，也不会因此丧命。

　　可是这次不同，我犹如跌跌撞撞行走在梦里，尚未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迷雾中，想回头时却发现来路已然消失无痕。四方迷雾遮眼，也许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夜里的时候，我发起了高烧。脖子、后背一片黏湿，呼吸冒着火星子。恍惚间，我又回到很久以前的那个夏日的夜晚。我借宿在一位表姐的宿舍里，睡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上。被一顶厚重的蚊帐围住，潮湿闷热。

　　我在半夜醒来，就像现在这样。迷迷糊糊的，看到姐姐靠在床边给我打扇。姐姐太年轻，她不明白，我一直是自生自灭的。即使在不超过6岁的年纪，即使在如此炎热的季节。

　　表姐已经死去多年。去世之前，在她母亲的日日威逼下，精神已经失常。她时常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眼神狂乱手指颤抖，前一分钟还是和颜悦色，后一分钟就开始哭叫，咒骂。她咒骂一切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东西，哪怕刚刚拥抱亲吻过他们。无聊、忙乱、挫折、振奋、灰心、绝望在她身上循环上演。

　　死亡于她，倒是一种解脱。

　　我在幼时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建立起一种扭曲又荒唐的关系，在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陷入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

　　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傍晚放学，随妈妈回家。我妈妈是我就读小学的老师。那天究竟发生何事，不知为何，我竟全然忘记了。

　　我只记得我当时的想法和一个影像，这是只有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小孩才会有的。

　　当时的我是如此绝望，以至于这种绝望的感觉至今还留在我的身体里，没有被时间冲刷走一分一毫。

　　当时的我心里想着："我现在不能死，我一定得活下去，我一定能活很久，活到很老，活到不想再活的时候"。

　　于是，就在那天，那个时刻，我看到了我死亡时的情景。当这一切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惧怕死亡。我从死亡中接受生的力量和启示，死亡从不拒绝我，也从未离开我。它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慷慨的给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力量和智慧。

　　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死亡更可靠的了，每当我靠近死亡一步，就强壮一分。

　　黄昏的时侯，我终于从沉沉浮浮的梦中醒来。已经完全汗湿的睡衣贴在身上冰凉难受。此时身体的热度已经退下，只感觉到周身的虚弱和寒冷。

　　房间里光线昏暗，有一种压抑的气氛。此时我清醒的感受到自己这幅血肉之躯的脆弱。而我的眼睛，它们正看向我自己，此时的我就像一具新鲜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

　　我被这幅景象吓坏了，使出全身力气扼住已到喉咙的尖叫。担心一旦叫出声，我就会变的粉碎。

　　我一直认为，我是由我拥有的东西塑造出来的。可是此时我却发现，驱动我成为今天的自己的是我所没有的那些东西。因为我没有那些东西，才成为了今天这样的自己。

　　许是喝了太多的咖啡的缘故，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白天困顿，夜晚清醒。

　　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住在父母家里那些年的生活。年纪越大，我越能明白"遗忘是一种福气"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我想起年少年时候的狼狈，尤其在面对爱情的时候。虽然暗暗发誓，再不会让自己陷于如斯境地，心里却是隐隐羡慕那些不惧情伤勇敢爱恨的人。

　　即便如此，如果沉寂的爱情路上真的出现了一两朵小花，欣赏之余，却又唤起过往的伤痛，令人心生恐惧。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这让我吃尽苦头。我家很安静，不是那种鸟鸣山更幽的安静，是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的安静。我已经学会避免和父母交谈，父母之间除非必要也不会说话。单调沉闷对我来说不是坏事，起码这意味着安全。

　　在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我打算到江边走走。早晨的天气不错，许是长时间没有睡觉的缘故，走路有些轻飘飘的，似乎踩不到地上。

　　我靠在栏杆上休息，凉爽的江风拂过，略带一点腥味，不难闻。我抬头望望天空，阳光柔和不刺眼。

　　周围没什么人，我不用醒着，也不用入睡，很好。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原本乱作一团的思绪，慢慢的就像一滩水一样流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躺在洒满了阳光的床上，我终于沉沉睡去。直到日影西斜，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窗外半明半暗，似混沌未开时的光景。恍惚间，我又睡在外婆家里的土炕上。时间是如何过了这十几年，我全然忘了。

　　我停下来看看我的时间，我看到我的每一段时间都在自己的轴上轮回。他们一旦脱离了当下，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不再属于我。痛苦的、快乐的，再也无法改变。就像一个阿尔茨海默病人，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一些记忆的片段。

　　不幸的是，有些人困在最痛苦、最糟糕的片段里，一遍一遍的轮回。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我始终记得外婆家后院里那棵梧桐树、树下的蜻蜓、石榴花，它们仿佛是我的无何有之乡，又像是被时间编写进了我的基因，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多年以后，我再一次从那条儿时走了千百次的石头窄巷中穿过，抬头看到在屋角坍塌、围墙破败的一隅，立着一棵石榴树，开了一树的石榴花，红彤彤的像是着了火一样。我心中纳罕，原来石榴花竟是这么美！

　　此时的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晚间的风有些凉。我用双手紧握住阳台上的栏杆，努力将上半身探出去，直到脚掌离地，只剩脚趾擦在地上。

　　有一年大概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学校生宿舍里分得一个上铺。那天我想事情出神，已然魂游天外。在爬向上铺的途中出了岔子，我以为已经爬上去了，便松了手。

　　就在一刹那，我心里想："坏了，要掉下去了！"然后，异常清醒的等着掉在地上的那个时刻，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回味那种平静的感觉。

　　在手指麻木的快要抓不住栏杆的时候，我将身体收回来。摒除杂念，专心感受双脚站立在地上的感觉。

　　从脚掌开始，脚趾头、脚踝、小腿，慢慢往上，我用意识抚遍全身，感受身体和灵魂重新融合在一起带来的宁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