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鄂州星系·宁远首府新武昌——
“关于昨日晚间对宁远府指使死囚舰队伪装海盗的嫌疑指控热议持续升温,根据本台今日早间对观众进行的调查结果显示,超过60%的观众认为宁远府可能就是贵州海盗的幕后黑手,另外有29%的观众支持宁远府,认为这档节目是镇远府为了清洗自己的干系而特意安排的伪造……”
宽敞豪华的客厅中男人面目阴沉地盯着电视上的节目,随侍在他旁边的侍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躲得远远地,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招惹了这位位高权重的人物。
“当当当……”外面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进来。”男人的声音和他的心情一般糟糕。
“父侯。”面貌俊朗的男青年向男人低头问安,他和男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眉间那股传承于宁远张家历代散不去的戾气,侍女们见他进来都如蒙大赦般纷纷离开这间气氛压抑的厅子。
这位形表出众眼神深邃的青年乃是宁远府大公子张攸,而座上这个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被自己儿子敬称为父侯的阴戾男人正是贵州海盗真正的幕后黑手——现任宁远侯张弘。
“陆渊明那边怎么说?”张弘视线未转地问道。
“参谋部准备在领内封杀消息,他们认为现在我们在舆论上处于劣势,不应该任由流言继续传播下去。”张攸躬身应答。
“你同意了?”
“没有,儿臣认为此时封锁消息更为不妥。”张攸即问即答。
“理由?”张弘只是眉角动了动,根本分不清喜怒。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使我们过滤了对外网路仍然无法阻止外来船只传播消息,在信息时代里封杀作用不大只会显得我们心虚,儿臣认为此时此举无异于不打自招。”张攸还是那副扑克脸。
“那么你的想法呢?”
“不变应万变,任宵小跳梁我自不动,对镇远的作战准备照常进行,等战争开始贱民的视线自然就会转移。”
“我们不作任何反应?”张弘眉头一挑。
“是。”张攸的头深深低下,额发挡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下面是什么神色。
“照你说的处理。”终于,张弘点点下巴算是认可。
“是,这就去办!”自己的意见为父亲所认同,一直绷着张脸的张攸明显松了口气。
“等等,那个办事不利的都督陆渊明打算怎么处置?”还未等张攸起身张弘又叫住了他。
“这个……”张攸话语一滞。
“我不会对你发火,实话实说。”张弘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盯着自己的儿子,让张攸不由得咽下口紧张的唾沫。
“降职预备役。”张攸的声带在颤抖。
“就这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爵难得在语气里带了一丝真火。
“是……”张攸的脸色铁青,虽然表面上看不大出来,多年父子相处的经验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此时此刻已经彻底生气了。
“你同意了?代表我?”张弘无视了张攸的恐惧,继续逼问道。
“……”张攸无言默认,他确实向参谋部妥协了,交换的代价是整个海盗新闻事件都交由张弘麾下的侯爵府处理。
“小攸,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是未来的宁远侯吧?”忽然,张弘毫无预兆地放松了语气。
“是,儿臣无时无刻不铭记于心以驱策自己。”张攸点头。
“是吗?”张弘冷哼,“我还以为你和陆渊明相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忘了这个事实呢!”
“儿臣不敢!”张攸连忙双膝跪下,张弘说话往往语轻意重,旁人听来可能只是父亲对儿子的一声呵斥,深刻了解自己父亲的张攸却知道他的愤怒背后会有怎样的责罚。
这份责罚不会针对自己,却比针对自己更让他痛苦。
“记得就好。”张弘脸上的冷笑更加狰狞,“既然你代我答应了我也不会再去推翻你的判断,但宁远军中不需要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废物,府里的人马随你调用,你应该知道该做些什么。”
“儿臣……会确保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张攸艰难地咬着牙根,冷汗汩汩从鬓角淌下。
“很好,你可以下去了。记住宁远府的法度,每个人做错了事都要受到对应的惩罚,就算那个人是我的儿子也一样。”张弘点点头,不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
“遵命!”
关上房门离开那间让人精神紧绷的客厅,张攸无力地靠在走廊墙壁上,短短几分钟汗水几乎将他的衬衣打透,他觉得自己刚才与其说是和亲生父亲谈话还不如说是在直面盘绕宁远府数百年森严无情的法家传统。
归根结底,宁远府能以一家之力硬抗镇远定远两家尚占上风靠得就是铁血无情的严刑峻法,这里是整个大室女座中刑法条目最多、处罚最为严苛的领土。正是这些不容人情的法律保证了宁远府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般运转,法律的存在并非为了保证人人平等而是代表了宁远府统治阶级的利益,使他们能榨取这片土地上每一分战争资源去对抗外敌侵略。按说在峻法之下宁远府应该是最不容易出乱子的领土,然而事实上宁远府内部的权力分歧不比任何一个侯爵府更小,就像世子夺嫡是所有希望定远府强大的人心中永远的痛一样,宁远府内也有些永远不会对他人当面提起的隐忧,这个隐忧名为“府部之争”。
所谓府部之争,所指的是代表贵族利益的侯爵府与代表军方利益的参谋部之间的争端。参谋部这个机构最初在任何一个侯爵府中都不存在,直到第五十八任宁远侯,也就是张弘的爷爷张栩在位是才于宁远府建立。张栩其人虽非天纵奇才也不是庸碌之辈,本来在他手中宁远府应该由更好地发展,偏偏张栩三十岁的时候被查出患了一种现代医学还无法治疗的绝症剩余寿命只有不到一年,时年他的儿子张伦也就是张弘的父亲刚刚六岁还无法理事。为了保证权力交替的顺利,张栩集结一些宁远军方中自己信任的高官英才成立了这个参谋部,目的是让他们辅佐张伦直到他可以胜任侯爵之位。
可惜张栩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还是太过年轻了,一年后张栩病死,他创立的参谋部虽然在他死后的骚动中成功保证了侯爵之位落在张伦手中,却也借此机会掌握了宁远府几乎所有的实权,张伦本身则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傀儡。随着张伦长大侯爵所代表的士族和参谋部所代表的军阀之间开始不断爆发冲突,最后连张伦本人也被卷入其中成为了士族阶层的代言人,两派大仗不见血小仗不断溜的暗斗一直持续了十几年才达成妥协,常年争斗也让张伦直到中年才安稳地有了个儿子。本来双方各让一步冲突也就能暂时告一段落了,偏偏在张伦临近去世时参谋部内部发生了权力更替,以陆渊明为代表的军方少壮派在一次精确而致命的突袭中将元老派所有的头脑人物几乎杀光,眼看府部之争又要在宁远府上演。
当时张伦已经垂垂老矣,张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继承人,两人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向去对抗新崛起的少壮派,最后张伦选择了和亲——帝国士族统治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来抑止陆渊明的野心,张弘娶了陆渊明的姐姐陆香菱为妻,这样一来陆渊明就成了张弘的妻弟,张伦希望这份姻亲能让参谋部为侯爵府所用。
事实证明这次和亲不但没有达成操纵参谋部的目的,反而为陆渊明这个野心家变本加厉地攫取权势创造了条件。张伦死后陆渊明立即以“侯爵小舅子”的身份将参谋部的触角扩展到了整个侯爵府每个领域,张弘虽然私下与参谋部之间死命争夺权力却不敢和握着枪杆子的参谋部撕破脸皮,双方的暗战一直持续着,这份积怨的最终爆发点是在四年前,那时身为导火索的当事人现在却已经调转枪口对准了昔日东家宁远府。
他就是当时刚刚调任抚州都督的康斯坦丁。
即使是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军队之中也有一些人是不愿意和参谋部站在一起的,这其中最受张弘重视拉拢的人选正是康斯坦丁。和张弘交好的康斯坦丁空有一身本事却因为人耿直在府军中颇受打压,无奈之下张弘为了给他升职只好将他调到当时算是大后方的抚州星系,即使如此陆渊明仍然派了自己的儿子来监视这位亲张弘派系的将领。在康斯坦丁临行之前张弘曾经和他有过一次密谈,密谈的具体内容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
数月后抚杭战争爆发淮扬府突袭抚州,战争过程和康斯坦丁入狱的理由可能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过康斯坦丁之所以敢怒杀陆渊明之子绝对和他认为张弘能为自己撑腰有关系,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张弘在最初的激烈反对之后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与参谋部妥协,这才导致了本来死忠于张弘的康斯坦丁在含冤入狱之后转而对他恨之入骨。
这个理由只有少数人知道,张攸是其中之一,因为他就是那个用来顶替康斯坦丁的筹码,张弘将康斯坦丁卖掉后张攸在参谋部中获得了一份远比康斯坦丁那个都督位置高得多的实权职位,直到现在他都在参谋部中作为侯爵府利益的代言人参与运作,而张弘用来保证自己儿子忠诚的道具很简单——他的母亲的幸福与安危。
“我是张攸。”终于喘匀气息,张攸取出通讯器联络了一个显示为“未知”的号码。
“公子殿下。”对面是一个毫无敬畏、冷酷无情的声音。
“传父亲的命令,抹杀战败的刘亚武都督,手段做得隐蔽些,不要被参谋部抓住把柄。”张攸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声音冷静,里面多少参杂着一股戾气。
“明白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嗯……给我查查杨希恩这个人的底细,情报送到的我的办公室,但不要对他采取直接行动。”张攸想了想,又吩咐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