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二年正月初三,神都洛阳。
新的一年到了,人们的心情似乎与去年明显不同,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开,好似洪水宣泄一般,刚开始迅猛而下,其势不可阻挡,过了一阵,缓得一缓,又过了一阵,又缓得一缓,然后就行云流水一般融进之前的日子里了无痕迹。
按理说,立了春的天气应该一日比一日暖和,但老天似乎偏要抬杠似的,突然间乍暧还寒。
当第一片雪花飘然落地,好似浪迹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在弥留之时回到故乡,接着就是之后的无数片。
谁也没想到,立春刚过了三天,一场大雪便不合时宜的从天而降。
此时,天还不算晚,但浓云压着半空中,整个洛阳城都变得有些混沌起来,怒号的狂风似乎要把人的每一条骨缝都灌满撕开一般。
大街小巷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大雪越下越猛,山崩一般向大地涌过来,掩盖了地上的泥泞,脏污。
十来匹快马在无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激起了一片雪花,转瞬便消失在灰蒙蒙的街道拐角。
洛阳城禁止驰马,也不知是哪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若不是天气不好巡城御史没出来,这些人早就被金吾卫拿下了。
十来匹骏马在张府门前齐刷刷停了下来,为首一人下马后,立在台阶下驻足打量。
他不是别人,正是张猛。
算算日子,张猛和卢小闲离开张府已经快十个月了,时间过的也太快了。
片刻后,张猛抖落身上的雪花,蹬上台阶便擂起门来。
过了好半晌,门开了条缝,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这人张猛并不认识,但看装束向是府里的家丁。
家丁见面前的人很是眼生,一脸的不耐,这种天气登门不是添乱是什么。
心中虽然窝火,但家丁却没表示出来,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小心翼翼的询问:“不知您是哪位?要找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张猛大大咧咧道:“你让刘管家出来,就说他的朋友回来了,刘管家见了我,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这没头没脑的如何进去通报,家丁有些犹豫,万一惹恼了刘管家,岂不是要白白挨顿板子?
见家丁没有动弹,张猛心中不由来来气,皱了皱眉头恶狠狠道:“赶紧去通报,若误了两位老爷的大事,小心要你的脑袋!”
听到“两位老爷”几个字,家丁不由一哆嗦,再看看张猛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心里有些发怯了。
“请稍等!”
说罢,家丁一缩脑袋便关上了门。
很快,大门再次被打开,刘管家跟着家丁出现在了张猛面前。
张猛笑呵呵看着刘管家,躬身施礼道:“张猛见过刘管家!”
刘管家盯着张猛,语无伦次道:“张……兄弟……是……是……你!”
说话间,刘管家的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张猛,向他身后寻去。
“不用找了!小闲没回来,他让我给二位老爷送信来了!”张猛的声音在刘管家耳边响起。
“送信?送什么信?卢管家他……”
“嘘!”刘管家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张猛打断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府再说吧!”
“哦!哦!”刘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拉着张猛道,“张兄弟,赶紧进府吧,两位老爷正好都在府上!”
见身边的那名家丁正在发愣,刘管家一脸的不悦,指着台阶下立着的那些汉子,对家丁吩咐道,“还愣着做甚,赶紧招呼这些兄弟们进府!”
“哎!哎!”家丁忙不迭答应,小跑着下了台阶。
……
“听松居”还是以前的样子,里面很宽敞,除了地上摆着几个蒲团之外,几乎再也没其它什么物什。
地当间摆着一盆炭火,火盆上煮着一壶茶。
天气突然变冷,洛阳城中的木炭陡然脱销。很多百姓要么是买不起炭,要么是根本就买不上炭来取暖。
张府当然不存在这样的情况,此刻听松居内燃的是陛下亲赐的瑞炭。
瑞炭是贡物,长尺余,青色,坚硬如铁,烧之无焰有光,每条可烧十日,热不可近。
火盆两边,张昌宗和张易之身着裘衣,相向而坐。片片火光,触目温心,阵阵暖流,经身适意。
洛阳城的达官显贵和富商们在冬日里都会穿裘皮大衣,可以做裘的皮毛有很多,如狐、犬、羊、鹿、貂、兔等,其中狐裘和貂裘最为奢侈。但张昌宗和张易之二人穿的却不是这些寻常裘衣,而是吉光裘。
吉光裘是用吉光毛制作,吉光是传说中的神马,其毛黄色,用以制裘,入水不湿,入火不燃,为西域特有之贡品。
不用问,这吉兆裘同样也是陛下所赐。
张昌宗觉得身体有些燥热,将披在身上的裘衣揭下,放在了身旁的地上。
他瞅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面前的刘管家,冷不丁问道:“他还没吃完吗?”
按理说,卢小闲派来的信使应当把信交给张氏兄弟,然后再去吃饭。可张猛口口声声说,卢小闲让他务必当面把信交给二位老爷,当面看完后再当面毁去。
张氏兄弟心中清楚,卢小闲如此交待必有深意,为慎重起见,便让张猛吃完饭再来听松居。可哪想到张猛竟然吃了这么久,难怪张昌宗会心急呢。
刘管家小心翼翼的回答:“禀六老爷!他们一行快马赶来洛阳,一路上几乎就没有停歇,都饿坏了!张兄弟一个人就吃了半只羊,所以时间要久一些!”
张昌宗听罢,不说话了。
刘管家试探着问:“要不,我让他先停下,饭给他热着,待见完二位老爷后再吃?”
一直没说话的张易之摆摆手道:“不必了,让他慢慢吃吧!”
“六弟!”张易之瞥了一眼张昌宗,不紧不慢道,“卢公子虽然没回来,但派来的信使咱不能慢待,也不急这一时,你说呢?”
张昌宗讪讪点头:“五哥说的是!”
说罢,张昌宗对刘管家吩咐道:“老刘,你不用待在这里了,去招呼信使吧!等他吃完消停了,再引他来,我和五哥安心候着他便是!”
刘管家应诺一声,转身离去。
关门的瞬间,刘管家朝屋里又看了一眼,兄弟二人默默无语,像两座雕像一样坐在那里。
他不由苦笑:二位老爷对魏王和梁王,都没有这么好的耐性。还是卢管家面子大,二位老爷对他派来的信使竟如此客气,真是羡煞人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张昌宗和张易之如此给卢小闲面子,当然不是没来由的。
当初,若没有卢小闲为他们二人解惑,就不会有今天。
后来的发展果然不出卢小闲所料,武则天张氏兄弟宠幸之极,获取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对他们来说如同探囊取物。
尤其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不久前兄弟二人都被封了国公。
张易之为恒国公,张昌宗为邺国公。
大唐爵位分为王爵和五等爵,其中王爵又分为国王、郡王两级,五等爵分为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男、县子七级。由于异姓不封王,对于功臣而言最高封爵就是国公了。国公与郡王同为从一品,可谓是臣子中的最高级别了。
朝中大臣对张氏兄弟被封国公颇有非议,很多人再三上奏苦谏陛下,但陛下不为所动,执意授了他们二人国公的爵位。
外人不得而知,但张氏兄弟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此次不是因为陛下的恩宠,而是彻头彻尾沾了卢小闲的光。
除去大敌钦陵是不世功劳,对陛下的赏赐卢小闲再三推辞,却之不恭下便求陛下转加在了张氏兄弟的头上。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而且还是一个大大的诱人馅饼,这让本就倚重卢小闲的张氏兄弟,心中对卢小闲更加感激。
爱屋及乌之下,连带阒对卢小闲派来的信使也非常客气。
沉默良久,张昌宗还是先沉不住气了,他小声问道:“五哥,你说卢公子会在信里给我们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张易之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开了,一股冷风蹿进屋来,张猛跟着刘管家进了听松居。
卢小闲的信写的很长,足足有十几页。
张易之看的很慢,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一旁的张昌宗抓耳挠腮,却也只能耐下性子焦急等待。
终于,张易之看完信,转手递于张昌宗。
张昌宗倒是快的很,一目十行连半盏茶工夫都不到便读完了。
张易之瞅着张猛道:“张兄弟,卢公子现在在哪?是在营州吗?”
“不知道!”张猛摇摇头道,“来的时候小闲告诉我,要说的话都在信上写着呢,我只负责把信送到,其他事情不需要我操心!不过……”
“不过什么?”张易之追问。
“不过他再三叮咛我,二位老爷看完信一定要当着我的面将信毁去!”张猛像背书一般复述着卢小闲的原话,“小闲让我告诉二位老爷,洛阳城的水深且浑,陛下天威难测,此事他将全力以赴,二位老爷暂且让此事先烂在肚里,待水到渠成后二位老爷此生此世便会彻底无忧了,他也算报了二位老爷的知遇之恩。若之前露出半点破绽,可能会给二位老爷惹下祸端,他便百死莫赎了!”
张猛背的很生硬,但张昌宗和张易之听来如此煽情,二人眼圈发红,暗自叹道:此生此世能得如此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