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缓慢地驶向杨散公寓。似乎怕惊醒了后座里疲倦靠睡的客人。
冷双成正身坐在副座里, 透过后视镜看着沙小弦的眼睛,目光清澈如星。“他很累了。”她并没有说什么, 就这一句话让沙小弦动弹不得。
杨散淡淡地呼吸,头侧向一边, 藏在后座的阴影里。他的手指安安静静搭在西裤上,白映衬着灰,只留给旁人一种有修养的感觉。
其实他的身上已经存在着极大的反差。他的内心也不容易看得清。
沙小弦对他很熟悉。正是因为心底保留着对白澈这个幻影的美好回忆,她才选择不揭露七年前的往事。
非常地保护过去。完全达到了三缄其口的程度。
所以除了他们和白寒,至今没一人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冷双成也不例外。
进入庄园式的住宅,众人环伺左右。杨散轻轻推开扶着他的手,对着沙小弦的背影唤了声:“沙宝——”
沙小弦停止替冷双成套围巾的动作, 转身看着他。“怎么了?”
“留下来吧。”他的这个留字, 很可能有两重意思。
沙小弦听懂了,微微一笑:“杨散,你保重身体吧,以后我回来拜访你。”
四面八方的灯光朝杨散挤压过来, 他站得摇摇晃晃。面对正前两个站得岿然不动的双生子, 他能区分出一个不忍一个安然。最后,他平静下来,吩咐说道:“请医生来。好好招待两位女士。”
扶着木制楼梯缓缓走了上去。
沙小弦转身,继续给冷双成套上围巾、戴好手套:“厅里冷。不如到我那里去?”冷双成剜了她一眼,她笑着凑近手,搓着妹妹的脸:“别生气了。你说过站在我这边,我选择什么你就支持什么。”
冷双成拉下她的手, 拢了拢围巾,不说一句话。低头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支小巧手机,推开,对答:“嗯,我在杨宅,你不用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回家休息?我想和沙宝在一起……喂!喂!”她急着低喊两声,无奈屏显沉寂,她只得阖上手机。
沙小弦见怪不怪,撇了撇嘴:“顾翊的老脾气?话没说完就挂了?”
冷双成包紧外衣,坐在沙发里:“嗯。他已经赶过来了。”
沙小弦冷下脸,有些悻悻地:“就这么一会也不放心?一定要把你扯回去?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小外甥,我会照顾好你的。”
冷双成抬头微微一笑:“沙宝,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顾翊防你防得这么紧。”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镇在海底,沙小弦马上不作声了。看来顾翊还记得她说过的威胁:对杨散泄露去处,她就把冷双成骗走。
事实上,顾翊肯定透露过这方面的讯息,她想带走冷双成,却是因为文叔的事。
她等着三人碰面,把正事摊开来说。
沙小弦摘下帽子,两手撑开边缘,一把罩住冷双成的脑袋。左右端详了下,她又伸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顶端的绒毛球球:“三个月了吧?身体吃得消?”
“没事,我很好。”冷双成拍开她的手。
她继续拨弄,垂着眼睛慢吞吞地说:“我想带你去趟新加坡。”
冷双成侧过头,看着她:“因为铭少爷?”
“不是。”
冷双成笑道:“不过铭少爷来拜访过我。”
“什么时候?”
“他来中国的那一天。下了飞机就来了,打听你去了哪里。”
沙小弦闻言屈指狠狠一弹,震得小球球呼啦啦地回转。“我说他怎么找得到我,原来是先投了姓名帖。”
冷双成微微一笑。
十几分钟后,顾翊合着满身清寒走进大厅,看了看坐在沙发里的粽子人影,肩膀上的雪还没化,他的眼里就渗出笑意:“冷双成,你这是干什么?”
冷双成坐着没动:“沙宝怕我冷。”
他走过去,用取了手套的手挨挨她的脸颊,探查皮肤温度。可能是放心了,他紧靠着坐下,这才正眼瞧了下杵在一边的沙小弦:“谢谢。”
沙小弦动了动眼珠,低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保持不待见。
顾翊在低声哄说什么,冷双成不表态,大概是和禁足令有关。沉而温的声音劝了半天,沙小弦忍不住用小腿擦了擦冷双成:“嗳,跟你们说个正事。”
余下两人闻声抬头。
她又迟疑:“冷双成,你听了别着急——”
“说吧,我没那么娇气。”
文叔坚持留在新加坡度过最后一个月,他的肿瘤已经扩散,传来的消息说他“难安寝食”。沙小弦转述完文叔的所有事,冷双成顿时就呆在了那里,无论顾翊怎么唤都没有反应。
再加上医生呈报了杨散病情,大厅里的空气显得更冷了。
——钾盐大量流失、贫血、软组织损伤……数症并发,除去要做的手术,杨散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
怔了半天,冷双成回过神来,笑着说:“沙宝,你去看看杨先生,我没事。”沙小弦站着没动,她又说:“尽量让文叔安静地走就行。我们活得好,他才能更放心。”
杨散的卧室留着一盏柔和的灯。他服了药,正在安然入睡。几个月的痛楚将他的脸削减了一圈轮廓,露出了水寒天清的眉眼来。他的神色还是平静,平静得仿似没经受过任何磨难。
沙小弦慢慢走近,膝盖抵在铺了厚厚羽绒的床侧,垂着眼睛看他。
卧室里很安静,就那点光晕蒙住了两人周身。
她看了有一会,低声说:“杨散,如果你什么事都尽力了,应该没遗憾了吧?”
杨散的脸如同清雅的古玉,没发生什么皲裂的瑕疵。
沙小弦扶着床缘,慢慢地坐在床头探视的沙发椅上。她不去看静默的身影,只是低声说,用一种缓慢而回忆的语气:“阿澈陪我走过孤独暴躁的青春期。他照顾我,手把手牵着我走出了自闭,我很感激和怀念他。我把他藏在了心底,当成了一个最美好的影子。”
她回过头,看着微微抿成一线的嘴唇:“你受了很多折磨,其中有一部分是我施加给你的,可能是看到你倔强的脸,又被我逼死过一次,我没办法再去恨你,想这样放我两走过去。但是你不肯啊,杨散,你受的伤害越来越多,我心里的不忍也就越来越多。”
“我想做个了断。”
听到这里,一只苍白的手掌突然横伸过来,紧紧抓住了沙小弦的手背。以坚强的力道和包容的姿势,突起的指骨泛出清栗。“沙宝,你要永远留在新加坡?”
“是的。”
杨散睁开了眼睛。那里面深邃如夜空,带了广袤的黑。可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你爱李铭远吗?”
他直直盯住她,不容她躲避。
沙小弦记得他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李铭远好到让你爱上他,我就放手让你离开。她看着他的眼睛,也没有躲避:“慢慢会的。”
杨散的手紧绷成一股桎梏。他握了她的指背很久,才无声无息地放开。沙小弦弯腰说了声“保重”,转身离开了房间。
杨散转向黑暗,迎着光的那侧脸庞,还是平整如玉。他低微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寂静:“怎么样了?”
杨散不动,眉眼有些萧索:“你猜得不错,顾先生。”
顾翊挺直身子站在房间中央,双手交握,垂在西服下摆。“如果你还愿意软和点对她,事情的变化还能更大。”
杨散慢慢撑起上半身,拉过软枕靠坐。顾翊站着没动,只是说:“上次你来找我询问李铭远的情况,我就给了你建议——对待沙小姐要温和些,要让她有适当的轻松感,这样她才会记住你的仔细。”
——有比较才会有见证,有见证才会有不忍,有不忍才会有转机。
杨散微微一笑:“我是这样做的。但她现在要彻底离开。”
顾翊的脸同样不起波澜,安定而冷淡。“不急。李铭远是不婚族。就算他答应结婚,李家长辈也不会轻易点头。”
说到这里,他才松动了满脸的冰雪,嘴角稍稍带笑:“签证时间刚好,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