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阳,犹如一头咆哮着的发怒的野兽,尽着一生的力气不知疲倦的发射着光芒,爆发着热量。宽阔的道路,除了各式车辆无所畏惧的奔跑着,那些行人都撑着伞,躲躲闪闪,走到一处树荫或房子的影子里,就明显放松了身体,享受那片刻的并不算上清凉的快意。
罗非然仿佛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这头发怒野兽的疯狂虐待,他只是用几本书遮着头,大步走着,跟那些车辆一样无所畏惧。
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不断地以冒汗的方式来抗议太阳的灸烤:额前的发尖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着头皮;那件灰白陈旧并且已经严重变形的T恤上半部分已然湿透,与下半部分形成极大的反差,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罗非然听到有人叫“阿光”,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是秦子柔,这才能确定刚才那个叫喊是冲着他来的。他快步上前,问:“咦,子柔,你怎么在这里?”一脸理科生的木讷。
“阿光!阿光!是我呀!在这里遇到你太高兴了!”秦子柔满身的兴奋,几乎要跳起来。
罗非然为了回应秦子柔的热烈,他只是笑了笑。
“这么大的太阳,你到这里干嘛呢?公交也不坐?”秦子柔打量着罗非然这一身的狼狈,跟工地里干泥水活的民工一样,只不过眼前的这位缺少言语,手里拿着书。
“我找了份家教的活。这是来给学生辅导功课了。”罗非然说。
“哪家?”秦问。
“这家。”罗答。
“陈晞?”秦子柔用手指身后的房子,“就是这家?”
“嗯。”
“太好了!我也是在这家,我补的是语文。刚补完,出来就看见你了。你补哪科?”
“数学和物理。”
开始时,罗非然对家长表示,数理化他全包了。家长表示不同意,给出的原因是:其一,罗一人补三科,怕他太辛苦;其二,罗虽然之前有过接触,孩子反映也很好,但一人干三个人的话,怕照顾不过来。潜台词就是怕他涉及太多,质量有所降低。罗非然再三说明和请求,最后家长同意只补两科,并且规定,男老师上课的时候,只能在门外,隔一道防盗门,除非有家长在家。
秦子柔听说了这些情况,兴奋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为罗非然的辛苦感叹着,为他的辛苦而同情着。
“走,我和你一起上去。”秦子柔急忙忙地拉着他的手往陈晞家里走。
敲门,开门,熟人。陈晞按以往的方法,搬好上课用的教具,桌椅,却发现罗非然身旁站着秦子柔,奇怪地问:“秦老师,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跟罗老师是一个学校的,我们认识,我们一起给你补课。”秦子柔不等罗非然解释,自己哇啦哇啦的说开了。
“陈妹妹,我们也不比你大几岁,你以后叫我们哥哥姐姐就可以啦。”秦子柔第一天被人家叫做“老师”,怪不好意思的。
那孩子给两位老师搬了椅子,还端了两杯水来,便关上防盗门。
罗非然牛似的灌了水,坐下,也不叫孩子翻书,却是郑重其事地提问上节课教的数学内容,等孩子能熟练地答出,才开始教新内容。秦子柔看这人有条不紊、慢慢悠悠地强调这节课的学习目标和要求,重点讲解例题,讲完了,还问那学生还哪点有疑问,若有,则再讲,直到懂了为止。接下来是布置作业,检查批改作业,指出存在问题以及思考和计算时要注意的地方。完了,还要孩子口述本节课的所学知识,以及反思自己存在的问题。接下来是教物理。因为他补两科,故
每科只补一个小时。
这一过程,秦子柔坐在凳子上,曲着胳膊,两肘支在大腿上,握拳托下下巴,定定的盯着罗非然,眼睛里透出的是柔美的光亮,像极了当初读王昌龄《闺怨》的样子。
当罗非然收拾好书籍,叫一声“走啦”,那秦子柔才回过神来,惹得门里的陈晞掩着嘴缩着脖子偷偷地笑。
罗非然也不理,呆呆地走了。秦子柔叫陈晞:“妹妹,你开下门,我上个厕所。”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陈晞说:“姐姐,你俩真恩爱!”
秦子柔大吃一惊:“什么?”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罗老师是不是?大学可以谈恋爱吗?”陈晞小心地试探。
“妹妹,你还小,不要管这事啊。”秦子柔怕产生什么不良影响,被家长埋怨或者追责。
“别骗我了,我也收到学校里很多男生的情书。我听同学说,在大学可以自由拍拖的。你刚才看罗老师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孩子一不小心把当地的关于“恋爱”的方言说出来了,幸好这秦子柔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当然能听得懂。
“小陈,以后我和罗老师一起来给你辅导功课好不好?我和他的事,你千万别当面说,罗老师害羞的。”
“知道,知道。”陈晞仿佛啥都懂,又忍不住偷偷地笑。
秦子柔一路小跑追了下去,那罗非然见秦子柔老久不出来,站在楼出口那里等着。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摇着罗非然的胳膊说:“罗老师,你课讲得真好,我也要学数学物理!”脸上全是执着调皮的可爱表情。
罗非然笑说:“可以,学费一万块!”
“你想得美,一分都不给的。”
“你上次给我起个外号就敢收我一万,我可是实打实的教你知识的。收你一万不算贵。”
两人斗了一会嘴,便走到了路边。秦子柔说:“阿光,我请你吃深圳板烧!”
“真的?!”罗非然两眼放光。
“嗯。感谢你上次救了我。”
“那里说得上救。我只是站在那儿任你摆布而已。不过今天我还有事,下次吧。”说完就要走。
“等等!这么毒的太阳,你不坐车吗?”
“我喜欢走路!”罗非然笑着说。
“那我也跟你走!”秦子柔还是那顽皮执着的神情。
在秦子柔无奈失落的时候,想不到在家教时偶遇那个即让她烦躁不安的又在闲着的时候以自己最富于想象涂满斑斓色彩的人,就把一切都忘到脑后了,就连放假写信求教赵体书写优劣的事也忘了。再说,求教书法只是一个由头,根本目的就是以此拉近与罗非然的距离,抒发心里那团令人不得安静的还带着些牵挂的甜蜜的情思。
罗非然收了笑容,认真看着这个被男生们不断以情书轰炸过的女孩,只见她的黑中略带黄色的细细的发丝柔顺地贴着后脖颈一泄而下,与那件圆领的雪白的T恤构成不同的颜色层次,青春与蓬勃的活力,质朴与隐约的妩媚不分界限地揉合在一起,散发的是令罗非然说不清、品不完的美,他呆呆地看着,失声说了一句:“秦子柔,你真的很漂亮……”
那秦子柔记不清有多少男生女生都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如果是女生说的,她只当是不含恶意的恭维;如果是男生说,便先入为主的认定那男生心有不轨。而现在听到罗非然说——那个她所期待的人说时,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低了头,分明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嘣嘣地跳。
两人无言对不知多久,那秦子柔忽然
挽起罗非然的胳膊,说:“罗老师,发什么呆,走吧。”
“哟,太阳太毒了,我们坐车吧。”秦子柔又建议。
“你坐吧,我喜欢走路。”罗非然懦怯地说。
“哪有丢下我自己走路的?我们一起坐。”秦子柔显然没有觉察罗的犹豫和为难的表情,呼啦啦地拽着罗往站牌走。
罗非然逃脱不了,只能随之。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公车不要来,或者在秦子柔断绝了坐车的念头之前不要来。
令他难堪的是,那辆通身贴了红色“405”的公车不惧太阳的咆哮,勇敢地向站牌驶来。罗非然觉得是他这一生最为难的时刻。
车门打开,秦子柔拉着他上了车,掏出了那张绿色的“贰圆”钞票投进立式箱子里,只得她说:“两个!”便拉拉罗非然的手,表示给司机看。
“我来付……”罗非然急忙伸手掏自己的口袋,但秦子柔早把拉向车厢后面了。
他心里恨那张绿色的人民币。他多么希望上车前口袋里就有那张用圆润的隶书写着“贰圆”的人民币!
这个时候正是下班时间,车厢里挤满了人,座位早占完了,后上车的只能站着。罗非然左手把着车顶上的钢杆,右手拿着书,秦子柔抱着他的胳膊。人们随着车辆的起停、加减速和变道前后左右摇晃,秦子柔不知道是因为车厢太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紧紧地靠着罗非然,脸庞随着车不停地轻碰他的肩头。
罗非然故作偶然地瞥一眼,又迅速移开。他闻到一阵一阵幽幽的发香,还混合着分辨不清的别的淡淡的香味。这种混合气味让他心旌摇荡,有一种想把秦子柔紧紧拥抱的冲动。
为了缓解那种的冲动,罗非然故意别开脑袋,还把身体移动了一下,可是,不是知道是车辆的原因,还是秦子柔的故意,她还是靠上来,紧紧地贴着。
这是罗非然坐过的最为漫长的四个站的公交车。他一边渴望车快点到站,以便快速摆脱这个尴尬的姿势,一边又祈求这路公交车永远不要停止,就这样摇摇晃晃一直行驶下去。
他矛盾着,挣扎着,享受着发香混合着那股不知起源于何处的香味所带来的愉悦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秦子柔拉着他往车门移动的时候,罗非然才知道:车到站了,他该下车了。
这个城市,如果这个大学的校园了没有了树木,那么别的地方就该是沙漠。
两人走了接连不断的树荫里,浑身觉得清凉爽朗。秦子柔走在罗非然前面,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哼着歌,她唱: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
“这是什么歌?很好听。”罗非然说。
“这首歌你没听过吗?《童年》!”秦子柔说。
话说着,秦子柔要教他唱。罗非然唱了两句,笑着说:“这歌怎么能这样?歌词老长难记就够了,气还喘不过来!”
秦子柔哈哈大笑,说:“你那是在吼歌,不是唱歌。当然没气唱下去了。”
“我不唱了,我听你唱。”
清新的旋律,优美的歌词,绿色的树,灿烂的阳光,这是幸福的味道。罗非然挺挺腰身,使自己更像个男人,他要尽快忘掉口袋没有“贰圆”的尴尬,他要享受这女孩以及这一切带给他的欢乐,——仿佛只属于他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