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云天青心情很复杂,以至于他不敢面对夙红的眼睛。他害怕暴露自己的心情,也害怕看见夙红的神情……
“你想学啊,不是吗?”夙红非常理所当然地回答,唇边的弧度非常自然而温暖。
云天青不由得愣了愣,仅仅是这样简单的理由?夙红连自己师父也没说的秘密,竟然在这样简单的理由下,轻而易举地说出来?
“红,你为什么……一直……”云天青想问的是,‘为什么一直照顾我’,他迟疑着没有流畅地说完,结果在这时候,被夙红打断了。
夙红轻声笑了出来,“凡事但求本心而已——总要有几件事,顺着自己的心做吧。若是什么都去谈规矩,谈大义……我可受不了。”
夙红右手掩口,嗤笑一声,眼底流过几缕光。
“我还是不明白。”云天青迷惑地摇摇头,眉心微微蹇起,正色看着夙红,“你到底为了什么,才会进入琼华派?别告诉我为了修仙,我不会相信这样的理由。”
夙红的呼吸不由得一滞,看着云天青那样认真的神情,她不想用乱七八糟的谎言去遮掩,可是……真相,又怎能说?这样一回思,她不禁愣住了。
若不是云天青问这个问题,不论是谁,她也可以随便胡扯个理由,可是偏偏……她不想欺骗这个人。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所有人中,云天青对她最真,毫无谎言,毫无推搪,毫无利益关系——愈是简单的东西,愈是简单的关系,她愈是不想破坏。对云天青,她也最真实,她很少对他隐瞒什么,除了那些不能说的东西,她对他,几乎推心置腹。
“天青,我只能说,是为了报恩。其他的,我都不能说。所以,你别问,好不好?”夙红娟细的眉微微皱起,露出为难的神色,红眸中只见坦诚,唇边的微笑显得有些僵硬,似乎极力避免着什么。
云天青见到这样的神情,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笑容跟着僵硬起来。
“……若是不能说,就不要说了。是我问的唐突了。”云天青勉力扯了扯嘴角,夙红那种凝重的神情,眉心勾起的忧思,委实不像平时的她,那样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还真不愿意见到啊。
“那么换我来问,天青又是为了什么,才会来琼华派?我记得一开始,你并未同意拜入琼华。”夙红似乎为了掩饰什么般,快速转过头,右手一指不远处的矿石,那矿石便慢悠悠地飞了过来。
云天青有些惊奇地看着石头飞行,忍不住动手戳了戳石块,“哎?是普通的石头啊。”
“只是个小法术而已——别岔开话题。”夙红淡淡地回了一句,视线一转,颇有警告的意味。
云天青尴尬地抓了抓头,“被发现啦……呵呵。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当剑仙飞来飞去也不错。”他轻咳了几声,驱逐着脑中的杂念。
“是吗。”夙红将矿石投入火焰里,火焰轰的一下,如爆炸般腾起,蓝色转作紫红色,光彩大盛。她在这样的火焰映照下,半侧着脸对着云天青,目光中噙着怀疑和讥嘲。
“天青师弟吞回去不少话吧。”夙红冷冷地瞥了云天青一眼后,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火焰,灵力释放开来,压下了那熊熊燃烧的烈焰。
云天青不由得嘴角一抽,他怎么从来没发现,夙红在这方面特别敏锐,以前她也没说什么呀,难道就因为他忽然问她为什么上山,她就发脾气了?
“这……我也不能说。”云天青只得这么回答。
“哦。”夙红应了一声,听不出心情来。
云天青看着她,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又往剑炉里投入一些粉末,一会儿扔进去一块矿石,他看着火焰的颜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回到了蓝色。
“这样,所有的杂质和次属性就除去了,现在的火焰,才能锻造出纯粹水属的兵器。刚才那些药材和矿石,只是运用着生克原理而已——具体的解释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什么颜色的火焰标志着什么,应该怎样调整而已。”夙红突然开口,倒把云天青吓了一跳。
云天青瞪着眼前的火焰,心里嘀咕着他怎么没看出多少不同。没想到他才刚刚动念,夙红就跟着开口,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似的。
“你把手伸到火焰里,试着使用水系的灵力,就可以感觉到每一片火焰中水灵的共鸣……如果有其他属性灵力的共鸣反应,那么,一定还没有调整好。这时候,要酌情使用药物和矿石。矿石多含杂质,但是量大,药材虽然可以炼制成单属性,然而量小,所以要仔细计算过,不是随便扔进去什么的。”夙红说到这里时,向后退了几步,抱起双臂,皱眉看着火焰,也不再做什么。
云天青点点头,想到以前的事情,他忽然愣了愣,摸着下巴问,“那你怎么告诉玄霁师弟,扔什么进去都行?”如果按照她刚才的说法,这不是很奇怪?她难道是故意整那小子?
夙红抬眼看了看云天青,一双红眸满是笑意,眉梢略弯起,紧接着她就笑出了声。
“就凭他的水准,从一开始便错了,他连火焰温度也不知道,还能管到属性的问题?既然注定了会错,那错多少还有什么差别?索性让他看看这些矿石冶炼时的变化好了。等他察觉到矿石熔化的程度不同,自然会知道火焰含有的灵力和温度不足了。”
云天青不禁哑然。他可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学问……但是……还是有很奇怪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他又没问过我。每次他只问能放什么进去,我当然会回答,什么都可以——原本剑炉就可以加进所有的材料。”夙红蹲下来,抱起了地上三柄长剑,有些惋惜地看了看它们,长叹一口气,“抱歉了,若不是时日不好,也不需要……唉。”
云天青眼看着夙红在叹息之后,动作迅速地将三柄长剑投入剑炉,只片刻工夫,那几柄剑就化作流水般的液体,流进剑炉之中。
“你这是做什么?”云天青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禁有些扼腕,那几柄剑纵然不是上佳,总是中等以上的剑,现在就这样化作乌有,实在有些可惜。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不得天时,只好以这几柄剑仍未完全的灵性来唤醒剑炉了……”夙红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忍,对她来说,这些剑从她手中炼成,便犹如亲子,如今这样无寸功地归于剑炉,她着实心有痛惜。
“原来如此。”云天青缓缓地点头,“炼剑很麻烦呢。”
“的确。学起来也很麻烦,但是看到一柄好剑出炉,也是非常开心的事情。天青,你想学的话,我可以从头教你。”夙红转过头,凝望着云天青,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云天青不禁愣了一下,才连忙点头,“好啊!这个有趣,我愿意学!”
“呵……别告诉其他人就好。”夙红眼帘微闭,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情平缓下来。
“你闭上眼睛,保持心境空明,想着你想铸成的剑的样子,平缓呼吸,仔细想,那柄剑的剑柄、剑身形状、剑脊厚薄、剑刃如何开、剑尖修成的角度……慢慢地让心中的一切杂念消失,细细地想象着这柄剑,睁开眼睛,看着火焰,是否能看到,火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
夙红在说话的时候,保持着一种悠悠的平稳语调,犹如唱诵,犹如催眠暗示般,这行吟的说话方式,让听者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去做。
云天青自然专心地按照夙红的指示去做。当他试着去想象剑的样子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个印象,因为太过深刻,完全无法将它压下去,于是,他只好细细地回思那柄剑的样子。慢慢的,那柄剑的每一个纹路都清晰地在脑中再现,当他张开眼睛时,他大吃一惊。
“啊!天青剑怎么会在火焰中?!”云天青大为焦急,居然不加思索地想要冲进火焰里。
夙红跟着一惊,然而她身体的反应远比大脑来的快,想也不想,右手一拦,一道灵力壁挡住了云天青。
“你看清楚!”夙红指着火焰,蓝色的火焰活跃地跳动着,但是,那火中哪有剑的踪影?
被夙红这么一喝,云天青忽然清醒过来似的,再看看,的确没有,他一下子懵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了啊……就连剑上的篆字都……哎?”云天青不由得愣住,狐疑地看着夙红,“你刚才用了什么法术?”
夙红好笑地觑着云天青,“我可没用什么法术。倒是你,你修炼的人剑合一之术,已将天青剑炼入体内,你居然还会傻兮兮地要去火焰中拿剑?”
云天青一时语塞,“我……我当时急了……”被夙红这么一说,他不好意思起来,的确,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居然还犯傻,实在呆的可以。
夙红望着云天青,半晌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云天青浑身不自在起来,“红,你看着我做什么?”
夙红这才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天青,我真羡慕你……你知道吗,光是刚才那个步骤,我学了整整十年,才能勉强看见火中影像,你居然第一次就可以看见,真是卓绝的天分啊!”
她想到了几百年前,才开始学铸剑时,总是被飞绝斥责,说她心思太多太杂,不能专注在眼前的事情,要不然,就是心神不定,情绪多变……眼前的青年,却这样简单地完成了这一步,怎能不令她感慨!
“啊?”云天青再次惊讶了,既为夙红所说的‘卓绝天分’,更为夙红说的‘十年’。夙红上琼华时,也不过十六七,难道她六岁便开始学铸剑?
夙红忽然伸手抵住了嘴唇,自知说错了话,轻咳了一声后,她回到正题上。
“天青,你不拘于时,不拘于势,自由奔放,最易明悟天地至理。剑之一道,讲求剑心通明,方可抛却固有地步,达到剑道顶点。而铸造之道,在于心境明澈,得天地之道,以此心境,方可铸绝世神兵,否则必将先受兵之利刃所伤。心无杂念,情无挂碍,通明达理,是为初始。既然你能看见火中影像,足可说明你已完成了第一步,那么,便说第二步好了。”
“等等……”云天青听得有些头疼,伸出右手食指,抵着左手掌心,做出暂停的手势,“铸造之道,在于心境明澈,得天地之道,以此心境,方可铸绝世神兵,否则必将先受兵之利刃所伤——这是什么意思?”
夙红见他听得认真,更静下心来讲解,“这是说,如果在铸造的时候,心怀杂念,或有歹意,兵器未成时,便可能反噬,越是强大的兵器越是如此。凡兵者,总有凶杀之意在内,如果不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它,很可能会把自身的歹念与周围的恶意聚集到兵器上,那时候,既不能铸成上上之器,也无法安然脱身了。”
“也就是说,铸成那些绝世神兵的人,其实,根本没有存着杀人的念头了?”云天青被自己的这个结论吓了一跳,“可是刀剑必然会伤人的呀!”
“……随着持有者的不同,兵器会带有不同的特质。喜好凶杀者,兵器带有戾气;为人侠义者,兵器不沾污秽,并有退邪之力;大仁大义者,虽有兵器而不轻动,此兵器将携贵气,得天地所佑,斩妖除魔、诛仙弑神皆有可能……”夙红犹豫了片刻,还是接着说下去,“兵者,杀器也。除恶即为行善,伤仁则为增孽,故无恒恶之兵,只有恒恶之人。”
云天青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跟着这思路走了下去,“也就是说,铸造兵器的人,他们也期待着有合适的人拿着那些兵器,而不是到处乱杀人?在他们看来,只要有善心,那些兵器也能发挥好的作用?”
夙红点了点头,有些赞赏地看着云天青,“是这样的意思。所以,凡是窥得门径的铸造师,必然对兵器归属之人诸多要求。我的要求……就是那人不能人品低下,卑劣猥琐、无耻行径,那只会降低刀剑的格调,至于他行善行恶,却不是我关心的范畴。”
“呃?你竟然允许有人拿着你铸的剑去作恶吗?”云天青挑眉,“我还以为,人品低下里,也包括了作恶一条。”
“呵,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只在一念间,怎可能那样简单便断定一个人将来为善为恶?我是铸造师,不是判官,不到最后,谁能断言一个人的善恶?何况,即便他为恶了,那又和我的兵器何干?杀人的不是剑,而是想要杀人的心。只要这个人有心为恶,总有办法实现,有没有刀剑,根本不是问题症结所在。”夙红眯了眯眼睛,微笑变得有些冰冷,“当然,如果他仗着兵器之利,伤了不该伤的人,我自是有义务,去收回那柄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