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铸成玉衡剑,回到思返谷的那晚,夙红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这个梦最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太过逼真,就像她曾亲眼见过那些事情。
可是她很清楚,这些事,绝无自己插手立足的余地。
晴空浩荡,万里无云。
八角亭台,圆石桌旁围坐着七个人。
这七人相貌各异,却奇妙地给人一种协调的感觉,就好似他们天生就该在一处,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远看时,只觉得几人皆是俊杰灵秀之貌,然而想要细看时,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并不是模糊,若说的详细些,就是明知道他们眉形如何,眼睛如何,鼻子如何,嘴巴如何,整体印象如何,却无论怎样也建立不出一个具体的印象——只有那种朦胧的感知。
七人中,五男二女。
男子皆着青衫,女子皆作白裙。
年龄最幼者,似垂髫少女,她一手勾着自己的辫子,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为什么他还没来呢?明明约好了时间……”
一旁绾髻的年轻女子不由得笑了笑,摸着少女的头顶,柔声安慰,“他既然答应了,就必定会来,谁让他是那人呢?”
“哈哈,玉衡说的对,瑶光妹子你稍微耐心些,他那人,重诺胜于命,除非他死了,否则怎样也会赶来!”一个手拿酒壶的青年男子笑嘻嘻地拊掌附和,酒气四溢。
被唤作‘瑶光’的少女显然有些不喜欢,她皱皱眉,抽了抽鼻子,“哼,天权一点都不可爱!满身酒气,他就不会有这种难闻的臭味道!”
“你这小妮子,几天不见,就胳膊肘向外拐——看我不教训你!”天权说着就喷着酒气站起来,故意伸出手去,做出抓人的姿态。
瑶光立刻向玉衡身后一缩,“玉衡姐姐,天权大叔大坏蛋!”
天权蓦地变了脸色,“小丫头,你说谁大叔?!叫哥哥!”
“呸——我才不要!”瑶光右手食指拨着脸颊,“不羞不羞,胡子拉楂的大叔!”
天权立刻气的七窍生烟,“连天璇你都叫大哥,我比天璇还小上几个时辰呢,你居然叫我大叔?!”
“谁说年龄和辈分有必然关系了?”瑶光探出一个脑袋,显然是有恃无恐,“呀,大叔打人了,天璇哥哥,天玑哥哥,开阳哥哥,救命呀!”
少女这一喊,那三个围着棋盘文士打扮的青年立刻头疼不已。
对弈的两人不得不放下棋子,观棋的那位说不得只好站了起来,象征性地拦了拦,“好啦,天权,自来瑶光便是这样,最近更肆无忌惮起来,你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听了。”
“什么?!连天璇你也这么说?!”天权横眉怒目,猛地哈了一口酒气,熏得几人皱眉后退。
执黑子的青年左手中忽然出现一个算盘,执白子的青年手中出现一柄长剑,两人还未行动,一旁假寐的男子睁开了眼睛,“他来了,你们别闹了。”
天权这才肃容,“天枢,你醒啦。哈哈……”他立刻站好,不敢继续造次,还连忙找玉衡讨要去掉酒气的药水,瑶光嗤笑他几句,自己赶快对着水镜照照。
拿算盘的青年和执剑的青年对视一眼,双双收起法器。
“今日却稀罕了,北斗七星的星君,居然齐聚于此,由此可知,此地百年间,必将寸草不生了。”一名男子御风而来,身影未定,便笑着拱手,“如此阵仗,可是对我有何不满,齐来埋伏?”
瑶光一声欢呼,立刻蹿出去,开心地挥手,“红摄初,你真准时!正好卯时呢!”
天权脸色铁青地低声埋怨,“见色忘义……你们也不说说她!”
玉衡低头掩口偷笑,下棋的两人自去下棋,天璇却不再观看,而是站起来回了礼。
“红摄初大名,天璇已听瑶光说过,今日特来看看,到底是何人,令我家妹子如此日日记挂?”天璇温文尔雅地笑着,说话时审视着对面的男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红摄初已拍着瑶光的脑袋,便似对妹妹说话一般,和颜悦色,“瑶光,你六个哥哥姐姐,都是你找来的?”
瑶光扁了扁嘴,“才不是呢——玉衡姐姐和天权叔叔本来就一起来了,后来天璇哥哥也要来看,天玑哥哥和开阳哥哥也就说一起过来,于是天枢哥哥就跟着来了。”
红摄初看看几人,大致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不由失笑。
“星君们竟为了如此小事来此——此地生灵也算倒霉。红启受宠若惊,却不知道,星君们有何见教?”
天枢静静地看了红摄初半晌,自闭目休息去了。
天璇走上前,拉回瑶光的手,“瑶光,你也别这样缠着人家,他毕竟是凡人,受不得你的星气久袭。”
瑶光吓得立刻松了手,有些担忧地看着红摄初,小脸揪起来,差点便要掉眼泪了,“对不起,我又忘了……红摄初你没事吧?对不起……”
红摄初看着这少女泫然欲泣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瞪了天璇一眼,轻拍着瑶光的头,“我没事,只是些许煞气,我还不至于受不住。天璇星君多虑了。”
天璇收回手,复看了红摄初一眼,才退回亭中,“不愧是让上神也避忌三分的人——果然修为了得。”
“红摄初不知星君所指为何?”红摄初一边安抚着瑶光,一边觑着天璇,目露警惕之意。
天璇抿唇一笑,不做解释。
“红公子,何不来对弈一局?”原先执黑的青年突然开口,指了指对面的空座。
红摄初略看了一眼,不禁笑出了声。
“不知道天玑星君是想要考较我的棋艺,还是我的眼力?开阳星君剑端所指,我如何敢安坐下棋?”
瑶光已经恢复了笑容,才看了一眼,就跳了起来,“呀,开阳哥哥为什么隐身站在那里哪!”
“因为开阳——是武曲之星。开阳星君,居于开阳宫,号武曲星君,当是你们七位中,武艺最高的一位吧。”红摄初松开瑶光的手,坦然与众人对视,“我结识瑶光,纯属巧合,我自视她如妹,从无利用之心。破军星气杀气腾腾,我可没有这般胆子,纵要相借,也是借武曲星君之力吧。”
瑶光呆愣住,“红摄初,你在说什么?”
到这里,夙红的梦就结束了。
她突然醒了,当她回想梦境时,有些惊讶地发现,那‘玉衡星君’身上的灵力,果然和‘玉衡剑’有些相似。
假如……假如这梦依旧是镇魂铃给的,没理由会出现红摄初不在场的情形。
若不是,这又是哪般?
“玉衡……难道……”夙红也不再尝试入睡,索性批上单衣走了出去。
满天星斗。
夙红寻找着北斗七星,却看到第七颗星反常的明亮。
“……瑶光宫,破军星君。破军属水,主消耗,杀星之重,不吉。破军生辉……不大好啊。”
夙红说话的功夫,瑶光星已经暗了下去,重新恢复了惯有的光。
夙红不自觉地左手捂住了嘴巴,难道这是天象示警……
如果北斗七星的星君和红摄初真的颇有交情的话,接连两次——玉衡剑成时玉衡星亮,她半夜醒来,瑶光星亮,就绝对不是巧合……
不吉,杀星。
这是……会应在什么地方?
夙红百思不解,只好暂时压下,重新回去休息。
翌日。
夙红一早起来,心情难定,连带着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借着没有恢复精神的由头,她一天没离开思返谷。
到了傍晚,她抱着离箫琴去了醉花荫。
她与玄霄曾经有约,若天晴无雨,傍晚时,便会在醉花荫相见,有时只是静坐,有时拆招,有时聊天。
她拨动琴弦的时候,不由自嘲地笑了。
说是约好,其实不过是个心知肚明的习惯,两人既未明确地说出来,如今,他若失约了,也不奇怪吧?
夙红抚着琴,不自觉地开始出神。
或许……有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只是,稍微有些不甘心吧。
欣赏与喜欢之间,到底有距离。
她欣赏他的地方,是他的傲气,可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却也是他的傲气。
同样骄傲的人……就如同两柄利剑,靠在一起的话,必有一方损伤。
“铮——”
夙红心神一分,右手的动作便错了,一声杂音破坏了连续的曲调。
夙红愣了愣,看着手下的琴弦,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真奇妙,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怎么都弹不对,原来定要这般,才能接下旋律……离箫琴……离于情……”
夙红停下了动作,伏在琴身上,低笑不止,渐渐眼角闪出泪光。
“真不知道……该说谢谢吗……”
夙红双肩耸动,抱着手中的琴,死死地咬住牙关,不发一言。
日落了。
夙红抱起离箫琴,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宽大的红色袖口垂下来,长裙拖曳在地。
身为长老的夙红,已经不再是昔日那短裙窄袖的少女,她一步一步走的坚定,便如同自己从未来过这里。
当玄霄赶到醉花荫的时候,那里已空无一人。他看着天色,懊恼地摇头。
夙玉跟在他身后,见到他如此焦急,不由感觉到奇怪,“师兄?”
玄霄似乎很惊讶夙玉会跟了过来,他看看夙玉,有些苦恼地说,“我失约了……她肯定生气了。”
“……是因为我让师兄讲解心法的原因吗?”夙玉冰雪聪明,立刻猜到了原因,不禁有些后悔。
玄霄摇了摇头,“不……先去思返谷看看吧。”
夙玉不再说什么,静静地跟上,当两人走到思返谷中夙红居所不远处时,远远见到两个人影,似乎在争论什么,他们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以他们看来,那两人明显争执了起来,只是这里听不见声音。
云天青跺着脚,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劝解着,“红,你就这么回来吗?其实,玄霄师兄未必没有犹豫,若再给他一些时间,或许他会选择——”
“我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给他选择的机会?”夙红打断了云天青的话,“天青,你不觉得你的说法很奇怪吗?我们认识多久了,如果这么些年,他都不能决定,还要此刻犹豫选择的话,岂不是很可笑?退一步来说……我也不接受等来的选择。只要犹豫过,我便不要了。”
夙红稍稍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我要的,不是第一……所以,我不会给出选择的机会。我已全了诚信,剩下的,便不是我之过。”
云天青给夙红这几句话堵得慌,手都在抖,“你……你这时候赌什么气!不过一年时间而已,如果你有心,抢回来也不难啊!只要你肯……”
云天青说到这里,突然愣住了,‘只要你肯低个头’——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得出来?夙红今日去醉花荫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放下身段低头的姿态,可是,失约的不是她。他猛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对不起……”
夙红看着云天青那种歉疚的脸,不由得笑了出来,“你道什么歉,又不关你的事。我……以后再也不去醉花荫了,若要找我,就到思返谷,或者承天剑台。”
“你要铸剑?”云天青捕捉到承天剑台这个词,立刻提出疑问。
“嗯,这一年有很多新弟子进门吧……随便铸些剑给他们好了,横竖不费心的剑多少把都不会累。”夙红笑了笑,眉宇间虽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豁然开朗的释然。
“你若得闲,就来试试铸剑好了……只要不是太失败,最多就卖下山去。”
云天青听到这句话,一拍脑袋,“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执剑长老那么重要了……原来是个经济来源呢!”
夙红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若对收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夙瑶师姐那里的账簿——其实这些武器确实卖的很贵,我都觉得价钱太黑了,和敲诈一样,但是山下的人乐意出钱。”
云天青只觉得脚下一滑,“你在开玩笑吗?”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流风剑可以卖三千两银子?铸一把流风剑连三五天也不需要——不信你自己可以试试看。”夙红扶住云天青,笑得讥诮。
云天青被她旧事重提,白眼一翻,“我记得那墨玉值万两!”
“夙红师姐,天青师弟?”
夙红和天青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他们转头看去,只见那人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夙红和云天青握着的手——准确的说,就是先前夙红为了扶稳云天青,抓住了他的手后,没有立刻收回去,形成的姿式。
两人看着走过来的一男一女,同时惊讶了。
云天青触电般立刻收回了手,满脸尴尬地看着玄霄和夙玉,还在想怎么解释。
夙红脑子里只盘旋着两个字,狗血。
如果要说的更详细一点,就是——
太狗血了!
这就是经典的误会戏码——为什么这种天雷的桥段会发生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