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州。

　　此地为苗人聚居之地，来来往往的人群身着鲜艳衣装，谈笑自在，与中原人大不相同。

　　市集中，熙攘叫闹声不断。

　　“新鲜的蔬菜，新鲜的蔬菜，您要不来两斤？”

　　“刚捕上来的活鱼，活蹦乱跳，要您七个铜板，绝对不贵！”

　　“手工制品，丝绳编织，各家的姑娘们都来看看啊！”

　　“姑娘，来看看，上好的胭脂！”摆摊的大娘笑咪咪地招手，等到她招呼的人转过头，她立刻乐了。

　　“红姑娘，今天有空出来？快来看看，张姨的胭脂可是一等一的好！”张大娘热情地招手，不由分说地把来人拉到了摊前。

　　“张姨，我不用胭脂。”少女叹了口气，左手在袖中握紧了，指甲扣着手心，扯出一个微笑，“我出来看看定的纸墨而已。”

　　这位被唤作‘红姑娘’的少女，一头黑发挽成了偏右的髻，箍着银制的半月形发饰，上面刻着奇妙的线条，余下的长发垂在右耳边，编成了两条细细的辫子，一条辫子系着天蓝色丝带，另一条系着大红的丝带。她眉心微微皱起，笑容里透着几分不耐，显然心情并不好。

　　“红姑娘哟，邻里街坊谁不知道，你天生丽质，本无需这些俗物，奈何张姨也没其他手艺，就这淘澄胭脂的本领还能拿得出手！别客气，这次不论怎么，也得收下！你帮了我们那么多，这些都是大家个的心意！大家说，是这个道理不是？”张大娘向着四周一喊，四面摆摊的商贩竟然通通相应，附和赞叹之声不绝。

　　张大娘扑哧一笑，“红姑娘，再不收下，大家可不放你走！”

　　少女抿了抿唇，似有几分为难，好一会儿才开口。

　　“那谢谢张姨了。”少女有些支吾，低下了头。

　　张大娘喜上眉梢，立刻取了最好的胭脂塞到对方手里，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有什么需要的，别客气，只管和张姨说。”

　　少女勉强笑了笑，没开口，拿着胭脂盒子迅速离开了人堆，三步并两步地扑进了前面的店铺。

　　“我的天……这里的人也太热情了……”少女拍了拍心口，视线向着门外飘，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红，你来啦。”店铺里间走出一位翠绿衣衫的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此刻她双眼几乎发亮，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嗯，上次要的纸，到了吗？”少女正了正脸色，眉梢轻轻上扬，整个人气质一变，透出几分傲然——虽然面貌稍有不同，但这样的神采赫然便是红。

　　“到了。真有趣……我从不知道，厉鬼竟然可以使用符。”翠衣少女从柜台下抱出一大摞略带黄色的纸张，再取出一盒朱砂，一方砚台，湖绿色的眸子凝视着红，“你真的是厉鬼？”

　　红毫不客气地飞了一个白眼过去，“一定要青面獠牙才是？那都是修行烂到家的——连外貌变化也不会。”

　　“这些应该差不多了……”红大致数了数张数，稍作停顿，轻叹一口气，“静女，那东西快醒了，今天我去查看的时候，灵气躁动得很厉害，我估计，最多还有七天，我们的结界就镇不住它了。”

　　翠衣少女脸色一白，“啊？！这么快？！天蛇杖还没铸成……”

　　红一手轻点着柜台，半晌才说，“欠的材料……在人间找不到吧。”

　　翠衣少女点点头，“水属性的矿石，人间的矿再怎样，也无法超越上古时造水灵珠的材料……”她突然反应过来，刷的一下抬起头，从忧虑转为震惊，“你的意思是……去盗？”

　　“对！当初铸造水灵珠的材料，现在只有神界才有！我们去神界盗取！”红双眸闪着光，挑起一抹骄傲的笑意，“我不信，我们一定做不到！”

　　“红，你不能这么做！擅闯神界，等同逆天，我身为女娲后裔，拯救苍生是我责任，但是，这与你无关！我反对这个提议！”翠衣少女，也就是静女，忽然狠狠地捶上柜台，眼神坚定地瞪着红。

　　“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七天之后，水灵神苏醒……大地全部被水淹没……你做的梦即将成为现实，除了这个方法，还能怎样？”红笑得讥讽，却没有恶意，她轻轻地握住静女的手，“何况，并不是与我无关。我们是姐妹呢。”

　　红忽而绽开笑颜，方才尖锐的气氛瞬间消失，这个笑容温暖如旭日，悄然吹开一阵不一样的风。

　　冷厉的红色，鲜艳的红色，炽烈的红色，温暖的红色……同样是红色，不同的时刻，会给人不同的感觉，就如同，这样的红。

　　红离开昆仑山后，仗着精湛的隐身法，竟不避开修仙者聚集的灵山大川，大大小小的仙缘福地，她一一走过。

　　可惜，没有什么线索。

　　途经蛮州附近时，却被一股灵气吸引了注意力。

　　“好纯正的灵气……”红惊愕得瞪大了眼睛，聚起精神，远远地向着灵气来的方向看去。

　　这是她新近发现的能力。

　　当她集中精神在右眼时，居然可以轻易看见百里外的景象，哪怕中间有山川阻隔，也能清晰看见彼方——当然，不能长时间使用。

　　那里是什么？

　　越过层层浮云，雾气缭绕的山顶，杉树林……

　　树林中有什么存在。

　　那个‘什么’，就是她要寻找的对象。

　　红遮住了左眼，集中全部的精神，努力看得更清楚一些。

　　似乎是人，又似乎不是……

　　红疑惑地皱眉，“那是什么？”

　　人的身体，却有着长长的蛇尾。

　　她不会看错，她经历大小战斗数百场，蛇妖她见过不止一两次。

　　可是，这……不是妖气！

　　绝对不是！

　　但是……树林却被她的气侵蚀，迅速枯萎。

　　即使如此，红也可以断定，那绝对不是妖气，而是非常纯正的灵气。

　　厉鬼对仙魔之气十分敏感。

　　她可以担保，那灵气虽然有着破坏性，比起妖气或者魔气，更加逼近仙气……不，比那还要纯正。

　　人身，蛇尾。

　　总觉得十分熟悉，这种形象。

　　红右眼一痛，她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自己过度使用了，立刻停止这个能力。

　　人的上半身，蛇尾……

　　“伏羲！”红脱口而出。

　　她在家里时，看过关于神话传说的图片，人身蛇尾，不是妖异，那只有神话中的伏羲啊！

　　“伏羲氏为男，那么……与之匹配的……”红喃喃自语，两个大字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她脑中。

　　“女娲！是女娲后裔！”红眼眸闪出亮光，双手一拍，立刻向着对方飞去。

　　女娲后裔，世代为女子，必定为苍生而亡。

　　在听到飞绝这么说的时候，红还没有什么感觉。

　　等到她静下心来整理反思时，却莫名地感觉到阵阵心痛——那好像不是她的情绪，而是什么映照过来一般。

　　比起寻觅人间修仙福地可能残留的点滴线索，女娲后裔，更可能知道红家的事情吧？

　　这样打算的红，毫不犹豫地飞了过去。

　　她似乎忘记了，女娲后裔即便为人，毕竟属于神之眷属，与厉鬼……可不是亲近的关系。

　　或者，这也是巧合……

　　红飞进树林中时，林中的少女已经近乎疯狂。

　　她长长的蛇尾不断抽击着四周的树木，摧枯拉朽般破坏着树林，爆发般扑面而来的灵气更是将四围的生命都摧毁……

　　少女双手抱着头，眼睛紧闭着，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似乎完全不知道她造成的恐怖破坏。

　　红看到这一幕，居然有种诡异的亲切感。

　　不知道她自己发疯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不过，似乎还要更恶劣吧……

　　红左手举起，布下一道结界，免遭池鱼之殃。

　　“惊人的灵气……”红静下心来，首先感慨的就是对方深厚的灵力。试想，这样爆发灵气，还能持续这么多时间不衰减，本来的灵力该有多惊人。

　　这可不是说话的时机。

　　“冰心诀！”红双手聚起灵力，向着对方施术。

　　既然这个术可以镇定她自己的心神，同理，也可以让对方镇定吧？

　　冰蓝色的光伴随着寒气缠绕住对方。

　　人身蛇尾的少女显然抗拒任何外来力量，灵气再一次爆发，差点震开了红的结界。

　　红立刻补了一道冰心诀，发动念动力，瞬间移动到十多米外。

　　接下来，少女的灵气变得混乱，到她完全镇定下来，几次冲击，已经将杉树林毁的几乎不剩。

　　少女慢慢睁开了眼睛，立刻变成了震惊的神情，泫然欲泣。

　　“啊……这……是我造成的吗？”少女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猛然间开始抓手臂，似乎要把手臂上的鳞片撕下来。

　　“喂！别冲动！”红赶快瞬移到她身边，一道禁锢术扔到她身上，才勉强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你别急着自残啊！那鳞片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扯下来，它还会再长！”红十分不舒服，碧煞自动从她体内出来，横在身前，刀柄上蓝色石头发出光晕，挡开对方的灵气。

　　红这才松了口气，“听得懂吗？”

　　她说了这些话，对方都没反应，红不由得怀疑，到底有没有语言问题。

　　少女被惊醒一般，身体猛地一抖，双手挣扎着要去撕鳞片，却被法术禁锢不能移动。

　　少女越发焦灼，皱紧了眉，“不！这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些鳞片……不是我的！”

　　“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少女尖叫着，高昂的音调似乎要冲破云霄。

　　红心里一颤，少女那种震惊而疯狂拒绝现实的模样……似曾相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利爪……不是我！

　　不是我！

　　那些近乎疯狂的尖叫声、质疑声，喊到喉咙近乎嘶哑不能出声，依然不愿意看着那双不能称为手的手……抱膝痛苦，最后，终于接受自己已经死亡，变成了厉鬼的现实。

　　眼前的这个少女，这样要哭出血泪的模样，嘶喊不绝的癫狂……

　　真像啊。

　　真像曾经的她。

　　红无意识中流泪了。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有着些许温热，在接触到空气的一刹那，就被碧煞的寒气冻得冰冷，然而，泪水没有凝结成冰，只是……静静滑落。

　　滴嗒，滴嗒。

　　泪水坠落，在半空冻结成冰。

　　一颗颗冰粒打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妖怪。”红动了动唇，声音有些颤抖，却有着无比肯定的味道。

　　少女尖叫的声音似乎变小了。

　　“你，不是妖怪。”红终于从震惊激烈冲撞的懵懂中恢复过来，以十足的坚信开口。

　　少女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你……说的是真的吗？”少女带着哭腔问。她满脸泪水，抽泣不已，脆弱如同琉璃，这句问话，九成九都是质疑和绝望，只有那仅剩的一分……是身在绝境的祈求和希冀。

　　如果不是有过同样的经历，红无法认出她那复杂而动摇的眼神，有着多少含意。

　　期待与质疑，希望与绝望。

　　红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不是妖怪，而是，女娲后裔。”红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不是妖怪。你不是妖怪。”

　　红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为了坚定对方的信心，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一般。

　　“你不是妖怪。”红再次重复了这句话，没有犹豫，没有欺骗，只有真诚和肯定。

　　少女眼中的水汽逐渐消散，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来。

　　四散的灵气渐渐稳定下来，方才还具有破坏性的灵气转眼变化了性质。

　　枯萎的草从再次变绿，枯黄腐蚀的树干重新焕发生机。

　　少女惊疑不定，一时间忘了说话。她甚至没有发现，禁锢的法术已经失效了。

　　红笑了笑，左手一招，碧煞回到体内。

　　“我是红。”

　　“我的名字是静女……很高兴见到你。”

　　静女似乎有些不自在，摆了摆尾巴，可怜兮兮地看着红。

　　“红姑娘，你知道……怎么让这尾巴消失吗？”

　　红被问得一愣，“啊？这……我不清楚。女娲族的事情，只有女娲族才知道……你想着让尾巴消失，看看行不行？”

　　静女闭上眼睛，淡淡的蓝色光芒从她体内散发出来，扩散成一道道蓝色的波纹。

　　杉树林恢复了生机。

　　静女的身体还是没有变化。

　　半晌，她睁开眼睛，似乎有些失望，可是看到树林恢复，她立刻笑了起来。

　　“这些树能恢复，也很好了……”静女似乎想到什么般，疑惑地看向红。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娲族呢？”

　　红差点被自己口水噎到，“人身蛇尾，是女娲族的特征啊！女娲族世代为女，拥有深厚灵力，能转化为人身蛇尾的形态……”

　　静女听到这句话时，眼睛忽的睁大了，急急地开口。

　　“是啊！我昨天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变了样子！村民们说我是蛇妖，将我赶进了山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