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无垠的湖面,悄然无声地漾开一圈波纹。
水面如风吹皱,眨眼间失去了凝定安详的沉静……
是谁伸出手,拨开层层帷幕;
是谁伸出手,悄然叩响心扉;
是谁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谁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响?
谁的声音,让她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谁的声音,使她听见了晨曦暮落?
谁在身边,令她心情安定无忧?
谁在身侧,令她心思纷乱无绪?
谁在身旁,令她失却冷定自持?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昔日李商隐这首无题,却也能道出她此刻心情……
若说昔日,对玄霄的激赏、倾慕,起于无心,她也从未想过去遏止,那么现在……
她却不由得犹豫了、迟疑了……
那时候,她还隐约可以考虑共同修仙,现在,却绝不可能。
要她飞升成仙,无吝于折断她的脊梁——伏羲为天帝一日,她一日不会飞仙!
前路已可预见,她终究与他们不同路,异日幻瞑降临,所有的真相摊开——彼时,一切会变成如何情状?
她被那蜻蜓点水般的吻搅乱了心绪,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心。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并不是为了修仙而来,相识之初,他就能为了救妖而身陷险境。
他总是洒脱不羁,看似顽皮嬉闹,却让她着实放松了心情,不知多了多少笑容。
他会细心地注意到她右手的伤痕。
他会不着痕迹地配合她的步伐,在两人同行时,她从来都不注意自己行走的快慢,而他却总会在她身侧。
他会故意犯错进思返谷,找着借口和她搭话。
他会去承天剑台陪着她,在她心情最糟糕的那段时间……
不知何时,她的心已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而她自己却茫然不察。
她以为只是友情,只是习惯……
她很清楚地知道,倘若有朝一日,她身份曝光,云天青是最可能不去介意的一个……
所以她放心地和他来往,她信任他,却从不深思自己的信任到底有多深,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婵幽说过的那些话再次浮上心头。
‘你到底是承诺多些,还是不忍心多些?’
‘能羁住红家人脚步的,除了承诺,便是感情。’
‘你为何不想清楚,到底因为什么?别等到后悔莫及之时……’
天下之大,得知己一人足矣。
那么……仅仅是知己吗?
如果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吻,或许她依然不会察觉,那个人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她……
同样,她也根本不会审视自己的内心,到底盛着什么?
当她拨开层层心绪,看到答案后,却不自禁地迟疑了。
现在……可以这样放任自己的感情吗?
即使明知道结果是分离——难道她能让云天青跟着她背叛琼华,然后去魔界?
凡人怎可进入魔界……且不说其他魔族的态度,魔界四溢的魔气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她无法一直留在人间,而他却不能离开人间……
如果现在去戳破那层轻纱,开始一段感情,在她看来,无异于伤害——她许不了未来,又怎能把他人拖进自己的宿命之内。她将来所作之事,逆天之罪,断无可恕,怎么能……再连累他人?
想到这里,红忍不住愤恨起来……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倘若她一直不知道……或者可以更安心……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相思既起,何人可绝?
既往不知,犹自可歇,今宁不知,却如何能够?
纵然她想许来世,奈何她前世已尽,今生必终,来世成空……
倘若……
能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种方式……相遇,该有多好……
她宿命早定,红红之名道尽一切,更与何人说!
云天青,对不起。
就让她……装作不曾知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阴阳双瞳的力量,让她得以窥见轮回。
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古往今来,占卜术算道中能人辈出,能窥得自身命运者屈指可数。
凡与自身命运相关的……她都很难见到。
她见不到琼华派几乎所有人的未来,却在那唯一一次机缘巧合下看见了唯一一人的未来。
那遥远的未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它成真。
然而,对抗命运,对抗天意的唯一方法……却势必……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从梦中醒来后,夙红感觉到眼角微凉,抬手拭去,不发一言。
“夙红师妹,梦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夙瑶有些担忧地蹙眉,“很少见到……”
“不……没什么。我梦到很久以前还没上琼华的事情了……突然间,觉得好怀念。”夙红轻易地扬起了嘴角,完美地隐去了自己的情绪。
“那就好。夙红师妹,昨日你突然出谷,是师兄去‘请’的吧?你再不出来,我们可真要乱套了,这几天玄霁师弟急得都要哭了,求剑的人和问剑的人把承天剑台围的水泄不通,他连逃走都找不到路!”夙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不是夙莘师妹过去了,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有休息的时间!”
夙红愣了愣,跟着笑了出来,“我早猜想到会这样了……说到底,还是执剑知事弟子太少的缘故,可是我也不好……”
夙红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夙瑶心领神会,跟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也只好这样了。
“夙瑶师姐,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早课以后,我去找你。听说师姐已经连日未休——今天也只是浅眠了两个时辰,这样可不成啊。”夙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微微扬起下巴,“师姐,你的眼圈也黑了哟。”
夙瑶脸色微微泛红,“师妹还是去帮师兄吧——他那边事情更多。”
“玄震师兄自有弟子服其劳,不需要我去掺合了,夙瑶师姐的两位弟子都派下山了吧。”夙红迅速地梳了梳头,抓着耳际以上的长发,一根琅环簪挽出一个简单的发髻来。
夙瑶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开口,“师妹,你好歹把头发好好打理打理吧,毕竟你也是执剑长老……”
“掌门也没说什么呀。”夙红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以前她还是一根丝带解决问题,现在换成簪子已经让她觉得麻烦了。
夙瑶不禁蹇了眉,不再说什么。
“好了,我先去早课,夙瑶师姐,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夙红从柜子里找出一支琉璃瓶,“这里有些宁神的香料,夙瑶师姐带着也好。”
夙瑶接过了瓶子,轻嗅了一下,立觉清醒许多。
“夙红师妹,师父让我去太一宫送几件东西,既然你出来了,帮忙顺手带去吧,过会儿我直接去慎行阁。”
夙红心里一动,脸上不露分毫,笑着点点头,“好的,什么东西?”
夙瑶找出几本册子,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这是昨天才翻出来的,师父着我早些送去,劳烦师妹先跑趟太一宫了。”
“我求之不得呢。”夙红笑着接过夙瑶手中的书册,心中大为惊喜,这次她有了进入太一宫的理由,正好可以继续上次的调查。
夙红捧着这基本册子,也没去翻动,她粗略地看看封面,猜测这是以前琼华派的人留下的修炼的法子。
她修炼的路子和琼华不同,看了也没意思。
走到太一宫外,夙红以灵识告知太清来意,太一宫的结界松开一道口子,正可以让她进入。
夙红知道此刻太清不在入定的状态,灵识笼罩着太一宫,自己的一切举动都会被他发现,也就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乖乖地送去书册。
“掌门,夙红求见。”夙红站在太一宫的地下宫殿之内,看着眼前的大门心里发怵,不知为何,她对这里居然有着微微的排斥感,身体抗拒着继续前进。
“右侧有扇小门,你自行进来。”太清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夙红忍不住皱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声音似乎不大一样。
走开几步找到太清说的那扇小门,她推门而入,跟着愣在那里。
地宫中赫然刻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阵法,而头顶和地面相对应的主阵竟是‘那个阵法’!
她曾经忧虑过的,非红家人也能使用的阵法中……危险度相当高的——移星阵。
难怪六年时间变成三年……
速进阵无法更改幻瞑运行的天轨,只能令它的运行速度加快而已——这不违背天道,仍属正道之阵。
移星则不然!
移星,顾名思义,移动星轨。
移星阵可以影响星辰轨道,扭转命途,自然也可以更改幻瞑运行的轨道——难怪可以缩短三年时间!倘若不是他们力有所穷,又要考虑双剑宿主修炼的进度,怕是巴不得幻瞑立刻降临吧!
虽说移星阵可扭转命途,夙红却从未想过运用。
移星之阵需集大量灵力,强行以外力干涉星轨,然而,星轨原为命数映照,冥冥间自有力量维护,要使星轨彻底偏离既定轨道,必须不间断地给移星阵提供灵力。
此举破坏命数,违反天纲,已属邪阵。被移星干扰的星轨,将会逐渐失去天地庇佑,迟早堕入不可挽回的末路。
“夙红,放下书册,你可以回去了。”太清仍旧闭着眼睛,似乎全没察觉夙红刹那间的震颤。
“……夙红明白。”夙红匆匆地行礼退下,临走时仍然不放心地回头一看,太清坐在移星阵中心,灵力不断渗进阵中,然而他周身灵气,却隐隐和从前不同。
比起原先那让夙红忌惮的正道灵气……如今的太清……竟似修炼出了岔子般,时而有股不吉的气息在他身侧徘徊。
这是邪气——夙红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分辨正气和邪气,几乎是妖魔鬼怪的本能,一者令其畏惧,一者令其趋鹜。
即便如此,夙红也不敢继续停留。
倘若她的感觉没错的话,太清的力量,的确是变强了——尽管这强大,来得令人生疑。
倘若是单纯的力量增进,而非正道灵力增进,对她的杀伤力实则减弱。
纯以灵力而言,太清原本和夙红所差无几,夙红畏惧的是正气对厉鬼的克制,而非单纯的以力相较。
太清走上了错路,照理来说,夙红该觉得高兴才对,可是,她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是什么让太清无端染上了邪气?
还是说,那本红家的手札里,记载了其他的邪阵邪法?那些……红家人绝对禁止触碰的东西,原本只作为资料留存下来而已。
夙红心里顿时乱了,那本手札里的东西,她并不清楚。这次的移星阵她凑巧知道,可是,谁知道太清他们有没有用其他的阵法?若是她完全不知道的,就连怎么破解,她也不知道啊!
夙红走出太一宫的时候,只觉得天色阴沉,隐隐有风雨之声。
“移星……”夙红掐着自己的手心,破解移星的唯一方法,就是在阵法刻画处,刻上‘定星’阵,定星为矫正星轨之阵,也是移星的天敌。可是,太清守着移星阵,刻画定星非一时半刻可以完成,却叫她如何去破解?
夙红的心情有些低落,看来还是得通知幻瞑那边,幸好速进阵已经完成,还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脚步微微有些乱,走到剑舞坪时,正好是早课开始的时间。
夙红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弟子,自问自己平时也没有多么严厉可怕,为什么这些人得瑟成这样?
夙红全然不知,除了恐惧,兴奋和激动也是会导致这样的反应的……
她一振长袖,素颜握于右手。
“谁的剑术最好,出来和我演示一次剑法。”
夙红低垂着剑尖,目光缓缓地移过众弟子,半晌,才有一位少年走出来。
“夙红长老,晚辈是玄震代掌门门下,元熹。请您指教。”
夙红原本有些懒散,听到这句话,不禁打起了几分精神,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哦?玄震师兄的弟子?何时入门?”
不能怪她问出这句话,她对玄震、夙瑶的弟子一向不留心,而眼前这少年看着眼生的很,在她印象里,玄震的几个弟子都已经各自修炼,,现在更需要帮衬着处理派内事务,不可能跑到这里上早课。莫说他们,其他入门的弟子,一旦各自拜师修炼后,早课来与不来,差别原也很大。
元熹恭敬地鞠了一躬,才回答,“两个月前。夙红长老事务繁多,未见过晚辈也属寻常。”
“那就出招吧。”夙红退开几步,她还不至于对着晚辈占先出招的便宜。
元熹拔出佩剑,在身前挽了个剑花。
夙红不禁一笑,他手中的那柄……似乎是自己大规模粗制滥造的那批剑呢。
具体的切磋指导过程,根本不必详叙。
尽管夙红已经尽力不动手,想给元熹多留几分面子,奈何实力的差距败在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发生逆转的奇迹。
当素颜剑挑飞了元熹的佩剑时,夙红没有立刻收手,反而以剑指着元熹的心口。
“元熹,下盘不稳,过于注意对手的行动,反而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握剑不稳,你是想把命交在敌人手里吗?”夙红抖了抖手腕,一剑分出四柄剑影,从元熹眼前一晃而过,随即笑吟吟地说,“元熹,哪柄剑才是真的?”
元熹双目呆滞,连说话也忘了。
许久,人群中才传来一声惊叹。
“分花拂柳!”
夙红笑着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收起素颜剑,转身对众人说,“今日便到这里,所有人都去打柳叶——谁要是连枝条一起打落了,就去思返谷静坐。一寸枝条一个时辰。”
“啊?!”这次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直到夙红走远了,他们才悻悻地开始分头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