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玉、天青 未卜前路何方]
夙玉不禁伸出手,只能触到空气而已。
她愣愣地看着先前红所在的位置,“……夙红师姐竟然……是魔界的……?可是……不是和妖界勾结,怎会是魔界?”
“……此中真相,怕是无人能说得清楚了。”云天青死死地握住双手,忍住满心的怒气和不满,“夙玉师妹,你今后如何打算?我……想回琼华看看,到底结果怎样。”
夙玉被这么一问,突然怔住了,半晌才抚上自己的肚子,轻声说,“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生下他。”
云天青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察觉到不对,脸色立刻青了,“你说什么?!这难道是……?”
夙玉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脸颊染上一丝嫣红。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他还不知道……”
“……怪不得你趁此机会下山。”云天青这才算明白过来,但眉毛不禁开始打结,“但是,你一个人抚养孩子……”
夙玉的神情变得温柔而坚定,“我已经决定了。”
“为何不告诉他?”云天青本能地排斥着‘玄霄师兄’这个称呼,方才红的伤,已经说明了一切。羲和剑造成的伤,还能出自谁手?
“……纵然他能接受,师父呢?师叔师伯们呢?这孩子……妖界与琼华互有损伤,若继续战下去,势必伤亡更巨……我猜夙红师姐既然相助妖界,破坏剑柱,定知道双剑分离的后果和克制的方法……”夙玉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黯,“他坚持妖全部该杀……我们终究不同路。前几日我们大吵过一次,当时我想了很多……天青师兄、夙红师姐、玄震师兄、夙瑶师姐……这才发现,我实在亏欠你们很多。”
夙玉看着右腕的爪伤,突然哽咽了,眼角流下泪水。
“夙红师姐曾说,‘廉贞铁骨铮铮,信念不折——倒是与师妹很相配’。那时候,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今日的局面?道不同,终究无法同行……我对不起师姐……”
云天青张口想说什么,却有不知如何开口。
廉贞星难以推算,取意极多,当初红以玉衡为剑名,未必便是好意……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玉衡剑……”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
夙玉一愣,跟着招出了玉衡剑,“玉衡剑我一直都带着……”
云天青看着玉衡剑,脑中闪过几个念头,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忽然问道,“刚才伤了红以后,你是否感觉到望舒剑有什么变化?”
夙玉回想片刻,才喃喃地说,“我原想夺回,却发现望舒不服从我的控制……”
“那就对了。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着带走望舒剑,纵然你不离去,她也会……那,她原本打算怎么让你避免反噬呢?”天青陷入了沉思,过往的零星对话拼凑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红曾经说过,她的朋友手中有与水灵珠相似的东西。
如果……按照传说,五灵珠俱在,她所说的,必然是火灵珠!
可是,她突然被囚,如今又伤势严重,无法往返,所以才会欲言又止!
“夙红师姐带走了望舒也好……至少,师父便无法取回了……”夙玉喃喃地摇头,“……方才,师姐说‘永别’……看来她的伤,非常严重……”
“厉鬼被神兵所伤,没有形神俱灭已经是侥幸……幸好她取了望舒去,或许……”云天青心如刀绞,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相顾无言。
[夙瑶 转身已成陌路]
昆仑山,琼华派,太一宫内。
太清已伤势沉重,奄奄一息。
他拉着夙瑶的手,神色颓然,“夙瑶……今后……琼华只能托于你了……这地宫中,尚有一本手札,中有神奇记载……定要夺回望舒,再度飞升!老夫不甘心,不甘心啊——!”
“红……若非她阻挠,怎会一败涂地。清辉故去,青阳重伤,孤光与重光竟不知所踪……我不甘心……几代图谋,今后……悉托付于你!”
太清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来,死死地掐着夙瑶的手腕,突然没有了声息。
“师父,师父——!”夙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师父——!”夙瑶的悲鸣声在太一宫中回荡,许久不散。
整整两个时辰后,夙瑶哭得嗓子也哑了,喉咙干涸,能感觉到血腥味。
“……弟子夙瑶,定遵师命。励精图治,不负所托!”夙瑶跪在太清遗体前起誓,神情无比冰冷,全然似冰刻成,再无温柔神色。
夙瑶翌日继任掌门,颁下几道命令。
一,将云天青和夙玉从琼华除名,派中众人,不得提起此二人之名!
二,将有关红的一切记载悉数抹去,再不得提起此人!
三,凡本派中人,再不许用红所铸之剑,所有剑支全部上缴!
夙瑶坐在琼华宫的正座上,抚着冰凉的扶手,看着殿中神色冷淡哀戚的人们,心中空落。
师父不在了,清辉长老不在了。
孤光长老更不知所踪。
重光长老避而不见。
宗炼长老闭门思过,青阳长老伤重未至。
昔日熟悉的那些身影……
玄震师兄,夙红师妹,夙玉师妹,天青师弟……一个都不在了。
当她心中闪过‘夙红师妹’几个字时,她死死地掐住扶手,指甲刮出刺耳的声音。
不,那是红红,本门死敌。
大战之后的琼华派,满目萧索,百废待兴。
夙瑶继任掌门后,一条条命令颁下,井然有序,很快将诸事导回正轨。
卷云台上一战,战况惨烈。
牺牲的诸多弟子尸身,都被集体收殓。
其时无数人泣不成声。
夙瑶身着素衣,沉默地站在最前面,看着那一个个立起的石碑,心中已痛到麻木。
掌门太清,长老清辉,掌门首徒玄震……
一个个名字,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
师父慈爱的面容,师兄敦厚的笑容,师弟师妹们活泼的身影,全都成了这里默无声息冷冰冰的尸身。
琼华弟子按照辈分尊卑,一个个上前祭拜。
夙瑶一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就觉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玄震师兄血染白衫,为了救那个人死去……
红是厉鬼!
师兄竟然舍身救人,而且救的是厉鬼!
夙瑶已分不清楚,到底是痛惜师兄的离去,或者恼恨其他的东西,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玄震师兄已然故去,而那个厉鬼,昔日的‘夙红’,亦被羲和重创,绝难恢复。
卷云台上的落雷,伤了多少同门。
那一身明丽刺眼的红裳,犹如嘲笑般,冷冷地扇了夙瑶一个巴掌。
喜穿红衣,厉鬼的习性,她竟完全忘了。
纵然那次,红满身煞气,她竟没有疑心……
所有的所有,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琼华伤亡惨重,幻瞑脱离而去。
失却双剑之一的望舒。
那日,夙瑶看着卷云台上的纪霜剑很久,才拔出了剑,重新握在手中。
太清去世后,她去了地宫,除了那本手札,她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主殿中的阵法被破坏的彻底,而且从残留的灵气看来,是孤光长老和重光长老所为。
她本欲与此罢免两位长老,奈何孤光早已翩然远去,重光则闭门谢客,表示再不理琼华诸事。
既然他们已放开长老权柄,她便不再继续追究——何况,要如何追究?
在偏殿中,她看到了地上的阵法,看到了满地的银链,还看到插在墙上的素颜剑。
素颜剑微微发光,似乎在呼唤着什么一般。
夙瑶此时才发现,剑上隐隐闪动着什么字符,靠近细看,才发现赫然是控制持剑者行动的咒文,而且,已被破坏了。
素颜剑旁,留有几行字。
字迹飞扬,比起夙瑶熟悉的娟秀,这里的字,显得更加冷硬,转折处缺乏圆润,却透出一种狂傲来。
来者必为琼华现任掌门。
料想已知吾身份,不必多言。
吾在琼华年久,从未与自身辩只言片语。如下之言,不看也罢。
魂未临世罪加身,不恤苍生是鬼神。
举杯邀月对苍茫,借问何人定乾坤?
焰寒香冷胜于水,千金一诺更无悔。
何甘俯首拜天颜,桀骜为骨宁玉碎。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素颜剑上咒语已除。
此剑为昔日太清之佩剑,非吾所铸。
夙瑶师姐若不再用纪霜,便以此剑为佩,比之琼华其他佩剑,此剑略佳。
烦劳来人带与夙瑶师姐。
此后各自天涯,万事小心。
太清所留手札,为红家昔日封印之邪法,断不可用,否则必遭天谴。
是非功过,他人论定,吾自无愧于心。
保重。
夙红留。
夙瑶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已走到石壁边,抬手轻触刻上的字迹。
抚到‘夙瑶师姐’几个字时,她痴痴地停住了动作。
夙瑶师姐。
夙瑶眼前闪过昔日情形,只觉恍若隔世。
白衣少女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和玄震师兄演示剑法,轮到她的时候,她便扔下剑,眨眨眼睛说,我还是不学了,夙瑶师姐。
白衣少女背负剑匣,招出纪霜剑,笑着对她说,是啊,夙红看了好久的日历,才能挑到阴日开炉,阴日结束。幸好没误了时间。夙瑶师姐,夙红这礼物你满意吗?
红衣女子时而露出忧思神色,问她有什么心事,她总会摇摇头,轻笑着回答,没什么,夙瑶师姐。
红衣女子捧着厚厚的卷宗翻阅,时而落笔在一旁的卷册上写些什么,有时候忙了一天,她会伸伸懒腰,说,夙瑶师姐,琼华的事情还真多啊……这掌门如此累,我才不要干,还是偏劳师兄师姐吧!
最后,画面定格在卷云台上,红扬手指天的那一幕。
九天落雷。
瞬间割裂了所有的画卷。
夙瑶心中一痛,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拔下了素颜剑。
这是……‘夙红’留给‘夙瑶师姐’的最后的礼物。
夙红,红……两个名字,两种印象……
可是……那个人……始终都是同一个人……
夙瑶本欲毁去素颜剑,却怎么也不忍心。
最后,她终是握着素颜剑走出了地宫,路上恰巧看见元熹。
[元熹 更与何人说]
元熹很惊讶会看见掌门,才想行礼,动作太急,手中的东西便散落一地,他赶快蹲下来捡。
夙瑶不以为意,从旁走过。
元熹这才松了口气,视线落在自己拾起的卷轴上。
这是一幅画。
一副人物画,很可能被夙瑶当场毁去的画……
不久之前,元熹作为玄震的关门弟子,也是仅存的弟子,前去收拾玄震生前住所。
当他打开箱柜,不由得愣在那里。
一幅幅的画轴。
打开一幅,是一幅风景画,细看之下,却又不像。
从画中景色看来,是思返谷中景色。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幽静美景。
在一株银杉下,一位白衣少女静静地闭目而坐,倚着树干。乍看之下,似乎在假寐,细看时,却会觉得她微微睁开双眼,看着远处的景色。
少女在画中仅占一个角落,却让人无法忽视。
元熹把画轴捧起细看,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旁边的题字却让他明白了这是谁。
元熹心中愕然,立刻收起画卷,心念一转,打开了旁边的一个卷轴。
又是一幅画。
这次便好认多了,画中仅有少女负剑而立,目光望着天空。
元熹不敢细看,连忙卷起,打开其他的画轴。
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神态气质逐渐发生着变化。
从落款日期看来,越是后来的作品,画中人的神情越丰富。
最后的两幅画日期相隔很远。
一幅绘着醉花荫,凤凰花下,白衣红袖的女子一手按着琴弦,一手轻抬,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幅画用色罕见的浓烈,那满树的凤凰花被画得栩栩如生。
女子眼角含笑,神情温柔,神韵流转,顾盼生辉。
画旁题着几行字。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之后,隔了两年,才有最后一幅画。
女子一身红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挥剑前刺,以画中看来,她腾空而起,剑尖斜挑,指向天空,衣衫后飘,显然攻势凛冽。
而她所起剑招,看来分明便是本门的‘问天何寿’。
画旁亦题了字。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元熹合上画轴,久久不能言语。
他被红送离卷云台,再回来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师父为救她而死。
元熹没有愤恨,他看到的,只是师父深切悲哀的爱……
师父从未说出口,而今,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元熹跟在夙红身边三年,不但学了剑术法术,也看到了很多事情……所以,他无法简单地责怪敌视夙红。
他没有受伤。
使用夙红师叔铸的剑的人,亦没有受伤。
甚至,因为害怕恐惧或者其他原因,跟本没有动手的同门,也没有受伤。
这说明了什么?
“夙红师叔……你为什么不解释?”元熹深深地把头埋到膝盖中,声音沉闷。
“夙红师叔……为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元熹的问题。
[宗炼、重光 问心无愧,问天如何?]
宗炼始终痛心不已,闭门思过,不见任何人。
他看着放在他房中的剑匣,那较为细狭轻便的剑匣,正是昔日夙红所负,如今静静地歪在角落,蒙上一层灰。
显然已放在这里时日不短了。
宗炼走过去,在地上看到一封信。
只有寥寥几行字的信。
宗炼亲启。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吾铸造技艺,师从魔界第一铸造师。若有不满,便将吾所铸之剑尽数毁去!
铸造之术,在乎心境。
感悟天地,心境明澈,眼界开阔,方可成佳器。
昔日得足下诸多照料,剑匣中留有一柄短剑,足下若不需要,可转赠重光。
红红亲笔。
宗炼一愣,打开剑匣,一道紫光立刻飞出。
紫光在半空结成一柄剑的姿态,慢慢落了下来。
剑身隐隐闪现出八个篆字,[裁雷为刃,裂风为脊]。
在剑柄右下角,细小的篆字昭示着剑的名字。
[天问]。
宗炼被眼前这柄剑怔住,许久才回过神来。
“风雷二属性的剑……雷克风,竟可融合为一……”
直道此时,他方相信,红铸剑之术,远超于他。
师从魔界第一铸造师吗……
这柄剑,是留给重光的。宗炼立刻明白了红的用意。
几日后,宗炼携剑去见重光时,却见到重光神色复杂地站在屋外。
清风涧。
重光看到宗炼缓步而来,不觉有些惊奇。
“宗炼,几日不见了。”
宗炼点点头,正要说天问剑的事,却发现重光拿着一本手札,眉目纠结。
“那是……?”
重光立刻将手札收起,半晌才说,“没什么。”
“……红留了临别礼物给你。”宗炼也不多说,取出天问剑,放在重光面前。
重光脸色一变,“这柄剑是她铸的?!这……是双系的剑!如何可能……?!”
“……这封信你自己看吧。”宗炼小心地取出信,递给重光。
重光匆匆看完,突然笑了起来,一改先前的颓然。
“哈……这丫头,到最后,还要故意激你!双剑也是她所铸,如何可能毁去!这分明是逼迫我们松口,不毁掉她留下的剑而已!”
“……虽如此说,夙瑶怕是不会留下。”宗炼移开视线,“……近来玄霄竟没有受阳炎所扰,我虽庆幸,却感觉不对劲。失去望舒,怎可能……”
“碧煞和那冰层……碧煞中也有寒珞玉魄,她早有计议吧……”重光摇了摇头,“她被羲和所伤,却不知如何了。”
两人沉默下去。
半个月后,玄霄突然受到阳炎所扰,不能控制自身言行,竟伤及同门。
夙瑶再三思索,苦无善策。
宗炼于此时提议,将玄霄冰封于禁地,或可令其凝定心神。
最终,夙瑶连同三位长老,将玄霄冰封。
谁也没有注意,玄霄失控之前,碧煞突然黯淡了光辉。
同样,也没有人留意到,玄霄被冰封之后,碧煞突然恢复如常。
这之后,青阳向夙瑶请辞,搬到清风涧,再不理琼华诸事。
至此为止,琼华长老,仅剩宗炼一人。
思返谷中,夙红昔日住所,本有人提议毁去。
夙瑶却勒令派中弟子,谁也不得靠近。
此令颇令人不能理解,却无人敢违背。
就如同一些人疑惑,为什么五灵剑阁中,供着奔雷剑与纪霜剑……
[玄震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卷云台上,夙红突然变成敌人。
破咒而出,刀刃相对。
她冷冷地睥睨着众人,话如刀锋,刺进了他的心。
“本姑娘姓红名红,入琼华,不过为了今日!双剑飞升,你白日做梦!”
她一袭红衣,只因那忽然跃出的繁复金绣,少了琼华徽记,竟然转眼不同。
红色曳地长裙的艳丽,艳丽得清冷孤傲,而如今,却昭示出森冷无情的杀意。
玄震清楚地记得,夙红在最初的几年,所着都是利落的短裙。
那时候,她依然身穿白色衣衫,淡蓝长袖,右侧袖口有着银线绣着的图形——非是门派徽记,而是阵法图形,能在衣装上作如此变动,也足以说明她在琼华派的地位。
白衣的夙红,安静而看似乖巧。
只是看似而已——短短几年,包括诸位长老在内的同门,都被她以各种方式‘陷害’到思返谷‘小住’。
故意犯错、激怒重光长老,似乎是她的小乐趣一般,乐此不疲。
玄震对她这样的调皮无可奈何,甚至觉得很可爱。
即使……他受师父的命令,监视于她。
有时候,玄震忍不住会想,或许,夙红已经知道他的目的?
可是,没有丝毫的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
渐渐的,玄震忘记了,忘记了他最初受到怎样的命令,也忘记了师父当时的告诫——‘此女身携之物非常,恐非常人。’
夙红师妹,仅仅是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吧。
她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也不喜与人交谈。
但是,她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受到他人照顾,定然设法回还。
如果稍微熟悉起来,就会发现,夙红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仅仅是懒得和人交际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他主动去找她吧。
夙红住进了思返谷这件事,在琼华轰动了很久——前无古人,同样,也后无来者。
玄震不时地去看望她,这才渐渐地熟稔起来。
从那之后,夙红才渐渐地开始和玄震、夙瑶切磋法术,参研剑术。
尽管,当时夙红会很安静地站在一旁,声称自己是个剑术废材,朽木不可雕。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的。
当玄霄上山后,某些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玄震看的出来,夙红欣赏这位新来的师弟,可是,这位玄霄师弟却一上来便得罪了夙红。
当师父说到铸剑三规时,玄震立刻上前分辨,没想到却被师父打趣,还是夙红开口解的围——有些事情,已经露出了端倪,可惜,那时候他根本无暇分辨,也分辨不出,这些寻常的说话里,藏着什么用意。多年以后回想起,他不禁会想,如果早就发现,他会不会开口劝阻夙红,有些事,会不会不一样?
派中对夙红的议论,他与夙瑶都已发现。只不过,他没想到,夙瑶会比他更先开口叱责那些弟子。
夙红对夙瑶,一直都是礼貌有余,但也仅仅如此。
玄震曾经担心过两人不合,却想不到,夙红会为夙瑶铸成纪霜剑。
夙红铸剑辛苦,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所以,对那铸剑三规,他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也正因为这三规的存在,当夙红铸了纪霜剑时,玄震总算放心了。
夙红与夙瑶就此和解,前嫌尽消。
那之后,便是下山历练,一去几年。
蛮州一行,他发觉了几丝异常。
夙红对蛮州的怀念不假,但是,回到自己故乡,因何要变化外貌?
而且,这变化外貌的法术,并不是琼华所有,莫非是那散仙教晓的?
真正令玄震感觉到怪异的是,夙红去了女娲庙,却不跪拜,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像是崇拜祈求,反倒像怀念——怀念?这里可是女娲庙,供奉着女娲,她在怀念谁?
更奇怪的是,夙红看到他们几人,只说了一句便走,就像急着回避一般。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记在心里,那接下来巫祝的话,则令他不由得不记住。
‘蛮州供奉的女娲像,是照着几百年前的女娲后裔所造,她身边的这位红衣仙女,随侍在女娲后裔身边。洪水发生前,女娲后裔牺牲,红衣仙女施法保护了蛮州,随后消失了踪影。老人们都说,她一定是去了女娲娘娘身边。’
供奉的是女娲后裔?
那么之前,夙红是对着她,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是为什么?
以夙红的年龄,不可能认识几百年前的人,难道她祖上一样受到这两位的大恩?
可是,那也应该是感激崇拜,而不是怀念……
玄霄师弟的话,则打消了他某个疑问。
‘这位红衣仙女……眉目间似乎甚为熟悉。’
事实上,在玄霄开口前,他已经隐约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猜。
因为答案——太过匪夷所思。
他向巫祝问了几个问题,包括那‘朱砂扇’,包括‘女娲故居’……
他背后沁出了冷汗。
女娲故居,他虽无头绪,但也见到夙红走进去过。
而朱砂扇上的图样,他则是确确实实地知道——那是夙红画过的驱鬼辟邪之符。
疑问埋在了心中,碍于夙瑶与玄霄在场,他也不好多问,就此离开。
离开了蛮州之后,在寿阳城外,夙红救下一个少年。
没多久,名叫云天青的少年决定拜入琼华派。
云天青总是跟着夙红,整日里精力旺盛,好奇心重,问这问那。
有时夙红还耐心地回答,有时很随意地忽略过去,教他法术也是说一次就算,连解释都没有——云天青也不知道跑来向玄震问了多少次咒语含义。
然而,夙红显得更加自在,更加开心——即使是被缠得表现出不耐烦的时候。
玄震这才知道,夙红并不是拒绝别人接近……
回到琼华派后,夙红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玄震第一次发觉,比起在琼华派中,似乎山下的生活,更加适合夙红。
堪堪几年过去。
夙红以如此年纪,继任执剑长老,可说开创了琼华先例。
但是,没有几个人表示不满。
双剑也好,奔雷纪霜也罢,止风天青,哪一柄剑不是他人穷其一生也难以铸成的?
从那时起,夙红不再穿着方便行动奔跑的短裙,改成了长裙。
玄震总觉得夙红是颇不自在的。
才换成长裙的那个月,夙红走路比平时慢了不少,似乎一直在留意裙摆。
白衣红袖。
这在琼华的殊荣,让玄震为夙红欣喜之余,也感觉到不安。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大红色,他便感觉到有些心悸。
再后来……
他知道夙红常常去醉花荫,也知道夙红为什么去,因此,他尽量避开两人。
玄震用繁忙的工作来填满时间,却总是忍不住去醉花荫外转悠。
有时候,他会看到夙红独自一人抚琴,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凤凰花下,夙红的长发与花色相映,更加明丽。
玄震一度以为,可以永远看到这样的画面。
事实却是,当夙红去承天剑台铸剑后,那里出现了另外的女子。
玄震知道不该迁怒。
当夙红铸剑完成后,也是她最后一次去醉花荫。
夙红的果断决绝,与一般女子殊不相同。
从那之后,玄震也再未踏足醉花荫——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夙红开始身着一袭红衣也是从此时开始。
最初见到,玄震吓了一大跳。
不独是他,所有人都给骇得愣住。
即使掌门允许夙红衣色作红,但是,从未有人预想到,夙红竟然会穿着这样一身大红的衣裙走动。
惊骇过去,他静下心来,这才发现,比起幽静的蓝色或者白色,原本就是这般色彩更适合夙红。
华者,艳丽。
还有什么,能比红色更担得起艳丽无双?
已经有了那般无暇美玉,琼字已有人担起。
那么,为何夙红不能这般穿着?
一时间,玄震竟感觉到莫名的喜悦。
夙红身上,原本被压抑和掩盖的傲气,被这样浓烈的色彩恰到好处地宣扬出来。
能够这样,也是好的。
但是,为何那昔日温暖如火焰的红色,如今会盛开出血色?
为何那昔日潇洒自若的师妹,突然间,就变成了敌人?
玄震愣愣地看着那在空中笑得傲然的女子,浑然不觉自己已忘了调理灵息。
为什么?
他心中有太多的为什么,却无法问出口。
空中的那个女子,周身戾气环绕,神情冷傲,目光凛冽冷厉。
那完全不是他认识的夙红。
回想起来,夙红甚少发怒,寥寥几次,屈指可数。
她曾经对着敌人的冷漠眼神,带着杀意和挑衅的目光,唇边浮起的笑意下掩盖的蔑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认识的夙红。
可是,那毫无疑问……
是真正的红。
蛮州的红仙女,之所以不见了,那是因为……
她原本不是人类,也不是仙人,自然不会接受供奉。
直道此刻,玄震才可以肯定,这里的红,便是蛮州传说中的红。
那么,为了救人可以不惜一切的她,为什么要阻止琼华?
当真……只是为了破坏吗?
玄震不想相信,不愿相信,他认为,夙红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才会没有下杀手……
当夙红杀了师叔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
那有着锋利神情的人,是她吗?
玄震在一瞬间想起了寿阳城外的那一战。
当时,夙红站在剑柄上,神情也是如此,冷傲中带着凛冽杀意。
对她而言,都是一样吗?
那些妖怪,和师叔,一样吗?
他夺回了奔雷剑,不,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夙红放了手。
“夙红师妹,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吗?你非妖类,就此离开,不行吗?”玄震的内心剧烈挣扎着,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行驱散心里对厉鬼、妖邪与敌人的认定。
夙红笑了,冷冷地回答,“红岂是临阵退缩之辈?!若非战胜,便是战死——再无第三条路!”
玄震身体一震,不自觉地颤了颤,愣愣地点头。
“好……如此……甚好……”玄震只觉心中一沉,紧跟着有什么断裂了似的,突然间一片空茫。
他举起奔雷剑,遥指红。
他看到红扬眉一笑,“若战,非胜即死,玄震,考虑清楚再动手。”
玄震虽然握着剑,却无法有任何动作。
非胜即死,不,让他犹豫的,并不是这句话……
面前的人,是夙红……
是他十几年来,悉心照顾呵护的夙红师妹……
即使她是厉鬼,即使她杀了师叔,即使她站在妖界一边,要他下手斩杀,他……
玄震的心里闪过很多画面。
他看着夙红,想到师门,顿时茫然无措。
幸好,那妖挺身而出,他不必与夙红作战。
不可否认,玄震当时,感觉到庆幸。
当玄震看到干爻剑将要刺中夙红时,心头一空,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已经拦在她前面。
他从未看到过如此明亮的红色。
在咫尺的距离,他看到夙红眸中迅速流过震惊、疑惑、悲伤、愤怒、憎恨种种情绪。
“……夙红师妹……”他自知伤势沉重,绝无幸免之理,本想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意,却因岔了内息,无法出声。
他还可以听见声音,却已渐渐看不清楚……
“你为什么不收剑?!你明明就可以收手!”
“如此逆徒,不要也罢!”
这时,他感觉到干爻剑上剑气一吐,迸开了他身上的伤口,也震开了他的左手。
玄震勉强睁着眼睛,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只能看见一片艳丽的红色——似转眼便要燃尽一切的火焰般。
浓烈的煞气突然爆发出来。
“我杀了你!”
他听到了红的冷叱,感觉到右手长剑脱手。
玄震心中突然一怔,不可以……那是他师父,即使杀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竭力抬起右手,搭在夙红手腕上,轻轻摇头,祈求地望着她,尽管他已经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红色。
“……咳……夙红师妹,不要杀师父……”
玄震只说了这句话,便不断地吐血,句不成句。
他听到了夙红的应承,心中一松,立时感觉到灵息溃散。
他心中苦笑,终究……有些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再无法聚起心神……
再无法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到了最后,却来不及开口。
所有的思念,随着他的闭目而消失……
若到黄泉奈何桥上,能够等到你吗?
夙红师妹,若有来生,可愿与我携手同游?
[终语]
人生长恨水长东。
前尘已却无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