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年,靖康元年。
大金国鲸吞燕云十六州,虎视北方。
宋江、方腊为代表的农民起义席卷天下,祸乱一方。
更有蔡京、童贯等奸贼当道,把持朝政。
各地狼烟四起,政令不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大宋朝屹立一百六十六年,至此内外交困,积重难返。
偏偏汴京城内,车水马龙,繁花景簇,鲜衣怒马,摩肩接踵,繁荣尤胜往昔。
夫子庙前一处空地上,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下百人。
人群之中,有一老一少正在卖力表演。
只见那老者五旬上下,身形佝偻,面容枯槁,须发皆白。此刻闭目拉弦,一把看着颇为破旧的二胡,在他手中却发出珠圆玉润之声。
旁边少年十六七岁,唇红齿白,面目清奇,虽衣着简朴,但难掩蓬勃少年锐气。
此刻横笛附声,笛声清脆,如金似玉,扬转之间,与二胡之声丝丝契合,难分彼此。
少年技艺虽高,人却不太安分,不似老者那般闭目专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围着人群乱转。
一曲方罢,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少年将笛子横别在腰上,举起一个盘子,笑嘻嘻绕着人群而走。
“各位看官,吹奏半晌,还请赏个茶钱。”
围观之人见他来收钱,呼啦啦走了个精光。
少年拨拉了一下盘子里的十来个铜钱,苦着脸说道:“辛老头,看来今天又得吃白饭了。”
老者似乎早已料到如此,闭目说道:“你且去买几个肉包子吃吧,给我拿两个黄面馍馍就可以了。”
少年欢呼一声,把铜钱揣进怀里,飞也似的跑没影了。
不一会儿,便已返回。
“辛老头,刚好够买两个肉包子四个馍馍,咱两分平了吃吧,以后莫要再说我不孝顺。”
老者不置可否,接过包子和馍馍,就着水,吃了起来。
两人都吃了个半饱,便收拾东西,出了城望南山后庄村走去。
“黎歌,你今天吹错了三个音节。”
“我知道,他们这些门外汉又听不懂,不碍事的。”
“你这是什么话,为师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知道啦,声乐之道,便如统军,宫商角徵羽便似千军万马,当常怀谨小慎微之心嘛。”
“既知此理,为何还不用心,声乐之道,虽只五音十二律,但千变万化,其妙无穷……”
老者一路唠叨,直听的黎歌不胜其烦。
如此行不过五里,转过一座山脚,便看见一个小村庄隐没在绿水青山之间。
眼看自家茅屋将近,老者却突然停步不语,伸手将黎歌拦住。
黎歌正想着前日在夫子庙偷听得的戏文,关老爷千里走单骑正到精彩处,被老者伸手一挡,沉声道:“何处毛贼,敢挡某家去路。”
老者知他走神,也不生气,缓缓说道:“黎歌,且去城里李郎中处给为师抓两副治老寒腿的草药来。”
黎歌暗呼侥幸,笑嘻嘻道:“辛老头,莫要开玩笑了,半个子儿没有,问李郎中讨点砒霜倒是还有可能。”
老者还要说话,不料“咯吱”一声,茅屋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白衣胜雪,貌若天仙的美妇缓缓走了出来。
“咯咯,小子真是愚不可及,你师父想着法儿支你走哩,你却听不懂。”
黎歌见她长的跟画里的美人一般,估计蔡河上下所有青楼里的姑娘都得被她比下去,顿时被气的直跳脚。
“好你个辛老头,原来是约了姑娘了,想要让我死去的师娘蒙羞吗?门都没有。”
老者脸一黑,怒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不通,赶快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没门,有钱玩姑娘,没钱吃饭吗?你到底私藏了多少钱,快点交出来。”
白衣美妇咯咯娇笑道:“老倔驴的徒弟果然又蠢又笨,乃是名副其实的小倔驴。”
黎歌年少性刚,被她一骂,顿时恼羞成怒,张口道:“我还当你是辛老头约来的窑姐呢,没想到你竟是来找驴的,村东头张小富家有一头叫驴,急需配种,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白衣美妇俏脸微沉,伸手在发间一捋,屈指朝他轻轻一弹。
黎歌正觉疑惑,但见老者面色凝重,挥动二胡一荡。一根乌黑的青丝已然缠在琴筒之上,琴弦铮铮铮应声而断。
黎歌被吓得一激灵,脱口道:“好婆娘,会妖术。”
白衣美妇再未理他,笑吟吟道:“老倔驴,六年未见,为何混成这般模样?”
老者呵呵一笑道:“老夫能有今日,全拜你玉面狐狸阮语吟所赐,当年若不是你这妖妇极力撺掇,方帅如何会背诺称帝,致使将士离心,百姓背弃,百万大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阮语吟咬牙切齿道:“若让我说,你才是罪魁祸首。当年我苦苦哀求于你,偏你却铁石心肠,将什么狗屁大意挂在嘴上。现在国破家亡,却来怪罪我一个妇道人家,老倔驴的本事长进不少。”
老者面色含悲,闭目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国已不国,君已不君,一国兴废,多少恨事,妄谈对错,有何意义?你走吧,我不怪你。”
阮语吟咯咯一笑道:“老倔驴想的美,姑奶奶为了找你差点把天下翻了个遍,难道就为了找你斗嘴吗?”
“不为斗嘴,所为何事?裘某现在又老又糟,难道还能做得你玉面狐狸的入幕之宾吗?”
“只要你将灵蟾予我,也无不可。”
“你为灵蟾而来?灵蟾在方帅手中,我还以为早被你得去了。”
“老倔驴莫要诓我,我既千里寻你,自不会无的放矢,你若痛痛快快予我,我念着旧情,自不会为难你,你若还要遮遮掩掩,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老者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灵蟾天下至宝,有德者居之,即使在我手中我也不会予你。”
“有德无德,你且问问姑奶奶手中的剑如何。”
阮语吟娇叱一声,在腰间一抹,迎风抖出一把软剑来,玉足轻点,揉身而上。但见剑花连闪,一柄软剑竟同时分刺老者左右两个肩窝。
老者左脚后撩,将黎歌一脚踢飞,手中二胡滴溜溜一转,但见木屑纷飞,露出里边一把黑黝黝的短刀来。
短刀在手,老者气势顿涨,身形好似凭空拔高两寸,挥刀往外一封。
黎歌见刀剑只相击一次,却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犹如炒豆子一般,不由喃喃自语道:“原来辛老头也会妖术,却不曾教我。”
两人一触即分,阮语吟退了两步,那老者却连退五步。
“老倔驴,六年未见,为何没有丝毫长进?”
老者苦笑道:“老夫心若死灰,习武何用?”
“既如此,还是将灵蟾予我为妙。”
老者摇了摇头道:“阮语吟,你何等品性,老夫明白的很,若将灵蟾予你,我师徒二人只怕立时便要惨遭灭口了。”
阮语吟面色一缓,柔声说道:“裘郎,我若诚心杀你,你现在焉有命在?”
老者毫不领情,漠然道:“若要得宝,便动手来拿,休要再耍花样,骗的了方帅还能骗得了我裘日新吗?”
阮语吟恼羞成怒,手中软剑唰唰唰连刺三剑。
三剑来势甚急,不分先后,直指裘日新迎香、天池、冲门三穴。
裘日新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全不理会来剑,抡刀向阮语吟当头罩下,竟是以命搏命的招式。
阮语吟自不愿和他拼命,玉步横移,到了身侧,挥剑再斩裘日新云门、听会两穴。
裘日新一击不中,短刀顺势下切,不离阮语吟的太阳要穴。
两人以快打快,招式都不用老,几个呼吸间已交换了上百招。
黎歌跟着师傅学了几年音律,却不知他竟是武林中人,见两人一个如幽灵幻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忽不定;另一个不动如山,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无定式。
他看不出其中凶险,只觉精彩异常,比夫子庙的关老爷耍大刀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忍不住拍手叫好。
阮语吟听他叫好,心中一动,虚刺一招,收剑跳出战圈。
老者气喘如牛,半晌方定,皱眉道:“胜负未分,为何收手?”
阮语吟笑眯眯说道:“裘日新,我知你性倔如驴,即使把你杀了,也是无益。”
“既知如此,何不退去,待得时机成熟,老夫自会将灵蟾给你。”
阮语吟摇了摇头道:“可是老倔驴,你若死了,你的徒弟怎么办?他年纪轻轻,只怕也得为你陪葬。”
老者闻言一愣,转头看向一头雾水的黎歌,沉默良久,缓缓走到他身前,拉着他的手席地而坐。
黎歌不明究竟,只觉心中发慌,壮着胆子说道:“辛老头,你莫要顾忌我,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大不了现在还给你。”
老者欣慰笑笑,盯着他说道:“黎歌,对不住,为师不叫辛日丘,而是叫裘日新,是个无能之人,既打不了胜仗,也带不了徒弟。
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音律之道你才初窥门径,还远远做不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以后没了为师教导,你便只能继续在井中练习了,好好用心体会其中关窍。
你虽性子刚烈,脑袋却也灵活,请你答应为师,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好好活着,切莫轻言放弃。”
黎歌听他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着急道:“辛老头……”
裘日新并指在他身上连点两下,黎歌顿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裘日新再瞧他一眼,转身对阮语吟道:“阮妹,裘郎便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
说罢反转短刀,毫不犹豫捅进自己心窝。
阮语吟虽也看出他心存死志,但没料到他竟如此果决,猝不及防之下,拦之晚矣。
裘日新胸口处血如井喷,身形向后缓缓倒去,尚未着地,已被阮语吟搂在怀中。
“裘日新,你个孬种,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门都没有,你赶快给老娘醒过来,否则我把这小子剁成肉酱。”
裘日新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勉强呵呵一笑道:“阮妹,我爱你欲狂,恨你欲死。”
说罢便没了声音。
阮语吟连摇他数下,见他全无反应,连探他颈脉鼻息,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一时狂性大发,将尸体狠狠掼在地上,挥剑又连刺数剑,口中胡乱呼喊着“醒来,快醒来。”
犹自不足解恨,唰唰两剑,竟将尸体双手双脚齐根卸下。
黎歌眼睁睁看着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直恨的睚眦欲裂,奈何穴道被制,除了眼睛没有一处能动的地方。
阮语吟一步跨到黎歌身前,啪啪两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黎歌被她扇的倒飞而出,狠狠撞在院墙之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虽然面皮肿胀疼痛,但浑身穴道却是已被解开。
黎歌一骨碌爬起来,操起扁担,二话不说,冲上去兜头便打。
阮语吟何等身手,岂能伤在他的手下,随手一挥,但见黎歌“嘭”的一声又撞在院墙之上。
黎歌翻身起来,挥着扁担又冲了上去。
如此接连五六次之后,毛坯的院墙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黎歌挣扎几次,却是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阮语吟心境略平,缓缓走到黎歌身前蹲下。
“不愧是老倔驴的徒弟,又蠢又倔。”
黎歌吐出口中血沫,张口骂道:“世上竟有你这等人尽可夫的……”
一句话尚未骂完,胸口一痛,却是被点了哑穴。只张嘴瞪眼却说不出话来。
阮语吟看他急得面红耳赤,咯咯一笑道:“小倔驴,你师傅刚愎自用,难进良言,简直死有余辜,你若想随他而去,便点头告诉我。”
见黎歌毫不犹豫点头,阮语吟面色一沉道:“我要杀你,便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你真的不怕死吗?”
黎歌依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阮语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毫不畏死,叹口气柔声道:“我与你师傅终归有过一段情愫,他这一生最得意的便是这吹拉弹唱的本事,我怎忍心断他传承?罢罢罢,权当是我对你师傅的补偿吧。”
说完一跺脚,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