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3日，清晨。

　　陆敬轩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坐起。

　　他梦到了武汉，大势已去，节节败退，直到武汉陷落的消息传来，他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弱小。

　　日军下一个打击的目标就是鄀城——毫无悬念。

　　在恐惧中挣扎着，双脚像灌了铅，副官一次次叫着自己：“团长……团长！”

　　只是叹了一口气的功夫，炸弹在身边爆炸，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是恢复意识后连续不断的耳鸣声。

　　副官倒在自己面前，脸上暗红色一片，除了血还有烟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大口大出气，每一次呼吸都用力挤压胸腔。

　　疼痛。

　　竟然还会疼痛。

　　“……少爷……少爷，您又做恶梦了吗？”回过神来，紫绮也已经坐起来了，有些紧张地望着自己。

　　陆敬轩舒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伸手捏了捏紫绮的脸蛋儿：“不是说过了吗，要叫‘老爷’。”

　　紫绮吸了吸鼻子，揉着刚才被自己捏过的脸颊，小声地嘟囔了一声：“老爷……”

　　“乖。”心满意足把她搂进怀里，然后说道：“再睡会儿吧，我要回趟陆府。”

　　陆敬轩回到陆府的时候，陆之涵正在正厅里喝着饭后茶，挑眉看了陆敬轩一眼。

　　“呵。”

　　陆之涵只是笑了一声，看着陆敬轩没有再说话。

　　陆敬轩也没有转弯抹角：“老爷子，借我点儿兵吧。”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委婉，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怎样保护这里，全国各战区“四月攻势”，积极牵制日军，鄀城因大雾屏障得以在日军疯狂的轰炸中喘息，但是陆敬轩的独立团也在武汉会战后丧失大量战斗力。

　　5月1日，日军发动随枣会战，连一向把24军独立团当炮灰的上面也没有让陆敬轩去支援，哪怕是牵制日军打游击的任务也没有。

　　自己已经被抛弃在可用战力以外了。

　　讨厌，甚至是憎恨，这样无能的自己。

　　“说理由。”陆之涵听完后闭上眼，洗耳恭听的模样。

　　“武汉陷落后日军加紧了对鄀城的轰炸，原因有二：第一是因为鄀城地势易守难攻，陆军进攻起来很困难，所以想采用轰炸的方式逼迫我们投降；第二，是因为陆军要攻打鄀城还需要越过湖北，现在他们没有办法打，但是日军前日发动的随枣会战就是信号，他们要继续西进，他们的目标是我们，我们不能够让日军越过湖北”

　　“继续说。”陆之涵虽然没有睁眼，但是却听得很认真，点头示意陆敬轩继续。

　　“所以，我认为与其屯兵鄀城，眼睁睁看着湖北全境陷落，把自己暴露在日军面前再做抵抗，不如现在就出兵守住湖北。”

　　“若是没守住呢？”

　　“鄀城只有一个139师，大轰炸一开始就摧毁鄀城的军工企业，都捉襟见肘了，还要负责前线的补给，就算加上您的兵，加上鄀城的易守难攻的地势，充其量只能拖延时间，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一旦日军越过湖北，就是大军压境，鄀城被攻破就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湖北全境陷落，鄀城基本上就保不住了，屯兵鄀城意义并不大。”

　　见陆之涵沉默不语，陆敬轩赶紧补充道：“139师奉命驻守鄀城，军令如山，若槐不敢动，但是您不隶属于任何人，您手下的兵是能动的——老爷子，您不是说过，只有我们老陆家才能在鄀城横行霸道吗，未必您愿意小日本儿踏上您的地盘儿？”

　　话音刚落，陆之涵便睁开了眼，陆敬轩看这激将法还有些用，但不敢将表情表露在脸上，双手握拳，暗暗用力，期待陆之涵的反应，不料陆之涵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我的儿啊，你就没想过，你会死在外面吗？好不容易从武汉活着回来，你还没有感受到战争的可怕吗？”

　　“正因为知道战争可怕，才不想让这里的人都陷入那样的恐惧里。”陆敬轩双手放松，叹了一口气：“老爷子，我太弱小了，我憎恨弱小的自己……我本来就该是已经死在战场上的人……”

　　陆敬轩还没来得及矫情，两个月都没有拉响过的防空警报再次拉响，陆敬轩的瞳孔瞬间放大，陆之涵倒是不慌，放下手中的盖碗茶杯，才开口：“我的儿，你已经很努力了，起码你让鄀城两个月没有响起这声音了——走吧走吧，避难去，你替小日本儿节约了这么多弹药，他们还不赶着给你回个大礼？”

　　“我知道……老爷子，陆府待不得了，汉奸肯定已经把陆府的位置告诉日本人了，赶快带着我妈和姨娘们去避难吧。”

　　“知道了，去法国大使馆……”陆之涵横了陆敬轩一眼：“你也一起。”

　　“不了，我要回家一趟。”陆府的位置暴露在敌人面前是一定的，他陆敬轩回了鄀城就住在翠园里，翠园现在肯定也不安全，紫绮又听话，自己让她不要出翠园，她说不定真的会傻傻地留在翠园里，只是想想陆敬轩就归心似箭。

　　“这里才是你家！”这句话仿佛触到了陆之涵的逆鳞，他有些生气了，日军的飞机都飞到鄀城上空了，自己这个儿子还有心思想女人。

　　“是，但是有紫绮的地方也是我家。”陆敬轩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老爷子，让我妈不要带她的金银细软，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们保重身体。”陆敬轩说完转身要走，却被陆之涵叫住，转过身，陆之涵抛了个东西过来，陆敬轩想也没想就赶快接住。

　　接住了一看，才发现是枚军印，陆敬轩满脸感激：“谢了老爷子。”

　　陆敬轩骑着马往翠园赶，街上兵荒马乱，时隔两个月再次响起防空警报，大家的第一反应多和陆敬轩更像，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像陆之涵那样淡定。

　　看到陆敬轩骑着马奔过来，本来在逃命的人开始呼喊他：“六少！六少！日本人又来了！”

　　陆敬轩没有停下，加速拍马，朝他们吼道：“去防空洞避难！快！”

　　穿过人群，直奔翠园的方向。

　　轰炸已经开始，日军投下了炸弹和燃烧弹，整个鄀城瞬间变成火海一片，巨大的震动惊得陆敬轩胯下的马儿停了下来，它高高提起前蹄，发出嘶鸣声，陆敬轩努力操控着马儿，一边安抚它：“小青！小青别怕！小青……带我回去……”

　　马儿经过陆敬轩的安抚也逐渐稳定了情绪，耳边突然响起了飞机靠近的声音，一架轰炸机从陆敬轩头上飞过，陆敬轩满脸惊恐抬头，看它飞往的方向正是翠园的方向，浑身一寒，抬手拍马，马儿追着轰炸机的方向奔去。

　　如陆敬轩所料，这架轰炸机的目标是翠园，它径直飞向翠园，陆敬轩甚至能够看到它打开了弹仓，一种巨大的绝望向他扑来，翠园就在眼前，自己的时间仿佛停止了，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又一次，被无能为力包围住。

　　从弹仓落下炸弹，陆敬轩连喊出“不”的力气也没有，他只能紧紧抓住马缰，任由马继续往翠园的方向奔去。

　　炸弹落到了翠园上方就爆炸了，冲击波之后看到的是一层若隐若现的金色保护罩一样的东西，站在翠园门口的莫殇正双手合十喘着粗气，紫绮跪坐在他的旁边，也看到了自己，本来放空的眼睛开始回神。

　　莫殇的嘴角溢出鲜血，但他还在咬牙坚持，陆敬轩赶紧拍马加快了速度。

　　在即将到达门口的时候伸出手拉住紫绮把她拉上马背搂在怀里，然后朝莫殇吼了声：“上马！”

　　莫殇翻身上马，陆敬轩只感觉莫殇靠在自己背上几乎没有力气，这个笨小孩，不是说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死吗？

　　“莫殇，抓紧我……”陆敬轩突然很愧疚，本来该自己保护的人，要一个小孩子赔上性命去保护，怀里的紫绮也把自己抱得很紧，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陆敬轩只觉得一阵心疼，巨大的恨意从心底翻涌而起。

　　“莫殇，别死了，钟离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吧。”陆敬轩感觉拽住自己衣服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于是大声喊道，身后的小手果然又倔强地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别死……不然，我就真的没脸见景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