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便是中元节,亦称盂兰盆节,是中国三大鬼节之一。
在这个日子里,阴气剧盛,鬼门关大开,正是妖魔鬼怪们的狂欢盛宴。
与此同时,各地涌现出大批捉鬼精英,既有和尚、道士,又有萨满、阴阳师。对这些人而言,那一天正是发财的大好机会,用行内话说就是“狩猎旺季”。有的人靠捉鬼挣钱;也有的人靠养鬼续命;还有的人则驱使鬼怪,为己所用。
不过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捉鬼这行也不例外,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盟会。每逢节日前一个月,各个职业派系都会竞标承包指定区域,这和承包鱼塘没什么两样。比如北京这一块,所有寺庙道观尼姑庵都会以高价抢注八宝山。再如四川那一带,酆都就成为捉鬼人的热门首选地。话又说回来,自己所承包的区域连个鬼影都找不到,那只能自认倒霉。即便如此,也不能越界抢活干,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早在二十一世纪初,业界盛行一种新的挣钱方式——下海,就是到外国去捉鬼。有些法师为此更换了国籍,出国无异于回家一样;有些法师则借着自助旅游之名非法滞留;还有些混得比较惨的法师只能偷渡到他国。吴胥子便是当年那批偷渡法师当中的一个,他正是赶着那波下海浪潮,结伴几名道友去了日本。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当时的吴胥子已经算是一根“下海老油条”,几度来回于中日之间,从最初的偷渡变成了后来的搭专机前往,从多人合作变成了自己单干。可这毕竟不是什么体面活,还是得在暗地里悄悄进行。
吴胥子通过当地熟识的蛇头,被带到了从未来过的关东地区,这里“鬼资源”丰富,未曾被同行捷足先登。但这些资源一直被四大阴阳世家瓜分,归入各自的领地。吴胥子这招算是铤而走险,无异于非法偷猎。
他所到之处是一片荒野的竹林,俗话说“竹中藏鬼”,竹林中最容易看见鬼怪,是捉鬼人首选之地。林中静得有些瘆人,只有脚底踩到竹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然而吴胥子习惯了这种恐怖的环境。
他先以北斗七星的排列顺序依次在地上画了七个法阵,也就是所谓的“捕猎陷阱”。完工之后,他便躲到隐蔽处,为自己画了一个能隐身的法阵。就这样,他盘膝在阵中打坐,静候猎物上钩。
日暮时分,竹林中开始昏暗起来,只有上空仅存的一丝光线,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吴胥子环顾片刻,始终没发现有何异动。他等得有些寂寞难耐,肚子也饿了一天了,于是从腰间竹筒里取出两个糯米团子吃了起来,准备吃完收工。
也就是吃点心的这会儿工夫,昼夜更替,整片竹林彻底暗下来。四周逐渐亮起冷翠烛,忽明忽暗,忽近忽远,这意味着鬼怪开始出没。吴胥子一见到鬼火涌现,顾不得再吃团子,随手一扔,继续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突然,四下狂风大作,竹林摇曳,飞鸟惊乍。吴胥子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好以袖遮面。转眼间,只听见两声惨呼,其中一个法阵像过电般闪现了一下。吴胥子大喜过望,知道已有猎物上钩,立马跑去看成果。
但见两个身着黑色纹付羽织袴的女鬼倒在了法阵里,她俩大汗淋漓,满负伤痕,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其中一个短发女鬼倒在同伴怀里,用手捂着自己的右脸,指缝中不停流出血来。
“没想到还是两个大家伙,这下可发财了。”吴胥子摩拳擦掌,喜不自胜。
正当他取下乾坤袋之际,短发女鬼连忙操起手中利剑,直指对方咽喉。另一个长发女鬼见状,立即推开同伴的手臂,不让其伤害吴胥子。两人用日语叽里咕噜地争辩了一番,语气都相当激愤。
吴胥子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于是默念咒语,在耳朵里召唤出“翻译言灵”,将对方的日语翻译成中文。
“你干嘛要拦着我?”短发女鬼呵斥自己的同伴。
“他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鬼知道他是不是那边派来埋伏于此的,杀伐果断。”话音刚落,短发女鬼又刺出一剑。
没想到这一剑刚好被吴胥子闪过,并顺势抓住那女鬼手腕,使其动弹不得。
“请先生饶命!”那位同伴以为对方要动真格的,急忙喊住。
吴胥子默不作声,仰视了片刻,随后从腰间拔出拂尘,特意用尘柄拨开了短发女鬼捂脸的右手。只见对方容颜被毁,只剩还冒着热气的焦皮,连整只右眼都烂在了一块儿,看上去甚是恶心。
“她脸上的伤如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眼前的此情此景令吴胥子再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开始同情起这二人。
长发女鬼一怔,没想到对方居然说的是中文,不过此刻她也想不了那么多,立刻跪地乞求道:“还望先生救救她!”
“你还真相信他的鬼话,我的伤我自己心里有数,快杀了他。”脸上的疼痛使短发女鬼情绪十分狂躁,眼含泪水,唾沫四溅,精神几乎崩溃。
长发女鬼左右为难,情急之下为了安抚同伴失控的情绪,脑海里瞬间闪过想杀了吴胥子的念头。然而她的理智最终使她打消了这一念头,反过来再次乞求吴胥子帮助:“只要先生肯救她,我甘愿当牛做马,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
短发女鬼不顾同伴求情,一头撞向吴胥子,却被对方用符咒所镇住,整个人一下昏倒在地。长发女鬼见状,心中一凛,赶忙搂过昏迷的同伴。
“这娘儿们力气真不小,这会儿总算消停了。”吴胥子吁了一口气,侧身又对长发女鬼冷冷道,“如果我肯救她,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跟了我?”
“只要能救她,先生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长发女鬼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此刻吴胥子已然被对方的真诚所打动了,心中颇为感概。
事后他才得知那俩女鬼的名字,受伤的那个叫艺亘,而另一个叫榎。
……
只因当初的承诺,两姐妹跟随吴胥子来到了中国,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俩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艺亘是个地道的日本鬼,来到中国后无时不思念家乡,态度也反复无常。榎倒是一个很实在的女鬼,一心一意侍奉吴胥子,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生活。
吴胥子也不是什么十足的大善人,贪财本性难以改掉,经常把姐妹俩使唤来使唤去,为自己敛了不少财。有时就连去菜场买个菜或打瓶酱油都要叫她们去(只要在鬼怪身上贴上现形符咒,它们就能暴露在人前)。其实两姐妹充当的就是保姆兼保镖的角色。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艺亘脸上的伤逐渐痊愈,虽然容颜尽毁,可总算保住了性命。也正因为无所顾虑了,她不由得又燃起了思归之情,多次劝说榎一起逃回日本。但榎始终坚守承诺,执意不肯走,反倒劝解艺亘留下来。
在一个仲夏之夜,所有人都熟睡了,榎却独自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发呆。
“这种日子很无聊吧?”艺亘忽然出现在榎的身后。她身穿亚麻印花曲裾,双手互插袖中,仰望星空。她还特意用一张作废符咒遮住自己丑陋的右脸,而榎用长发盖住自己印有符文的左脸,两人各露半张脸,颇有姐妹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在这种破地方我怎么睡得着?”
“看来你还是很排斥这里。”榎原以为艺亘开始适应起道观的生活,没想到她还是不死心。
“不错,我一直都很排斥这里,因为我不属于这里,你不属于这里!”
“那我们属于哪里?”
“还用问吗?我们只属于那个地方,别忘了,我们身上都有那个地方的印记。”艺亘的语气异常坚定。
榎听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被长发所掩盖的左脸,那条烙印在脸上的符文正是她原来的主人给她留下的,相当于一件物品的归属印记。一直过得很迷茫的榎开始有所动摇,在此同时,艺亘撩起袖子,伸出手臂,展示给她看自己同样拥有的符印。
“只要符印不消,我们注定属于那个地方。就算离开那里,我们同样被约束着,逃都逃不掉!”
“可我答应过先生要留在他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也为这胖子赚了不少钱,算是报答了他当初救我们的恩情。可以说是互不相欠了,我们没必要再待下去,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是吗?我觉得他对咱们的恩情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当初我答应过要永远跟随他,我现在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榎的内心非常矛盾,其实她还是很想念原来生活的地方。
“别忘了,你是鬼,没必要恪守人类的那套规矩。出尔反尔又怎么了?没恩将仇报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你信不信?就现在,我就敢去杀光屋里所有人!”
“你果然还是没有变,确实,你再继续待下去的话,这种事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你走吧,我不再拦你了。”
“你以为是你一直拦着我我才没走的吗?你错了,我要走早走了。确切的说,我是为了你才留到现在。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我希望咱俩一块儿来一块儿走!”
“说实话,我并不想回去。因为我害怕那里,害怕自己随时变成杀人工具。那种追杀别人或被别人追杀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虽然这里的生活并不怎么让我喜欢,但总算过得比较安稳。”
“傻瓜,这种日子只会把你变得更死,别忘了你这具肉身是谁给你的,并不是所有鬼魂都能拥有躯体。老主人既然给了我们借尸还魂的机会,我们就应该好好报效老主人。人类能做的事我们能做;人类不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
榎苦笑了一下:“杀人吗?你就这么喜欢把人类变成我们的同类?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无数鲜血,不想再造孽下去。你要走自己走好了,我暂时不想回去。”榎边说边牢牢盯着自己白皙的双手,对她而言,这双手并不是白的,而是红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等你回心转意。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你放心,你在这里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你真的要走吗?”
艺亘刚走出一步,被榎这么一问,突然又收拢脚步。沉吟半晌,乃道:“人各有志,兴许是咱俩的方向不一致吧?珍重!”
榎眼含热泪,双眸透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嘴角微张,欲言又止。她很想叫住艺亘,但知道对方去意已决,无法挽回,只有默默目送。
正当艺亘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只见吴胥子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刚才两人的对话吴胥子也是听得一清二楚。艺亘见了,顿时张皇失措,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既然你什么都听见了,我也不多说了。你肯放了我最好,要是不肯的话,今日也应该做个了断。”
榎也没想到吴胥子会出现在门口,见他二人针锋相对,立马起身解释道:“艺亘只是思乡心切,才会选择不辞而别,望先生原谅她。”
“当初是谁救了你一条命?你可曾记得?”吴胥子此刻的眼神有些可怕,好像要吃了艺亘似的。
“是先生救了我,我从没忘记过。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没少为先生办事!”
“不错,你俩是帮了我不少忙,可当初你们也答应过要永远跟着我。不知这话你们又可曾记得?”吴胥子前后看了一眼艺亘与榎。
“这话我可没说过。”艺亘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只因当初她被脸上的伤疼得死去活来,一切承诺都是榎在情急之下提出来的。
吴胥子一听这话,不免一怔,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榎和艺亘是一条心的。不管当初是谁许下的诺言,两人都有责任共同承担。现在艺亘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置身事外,显然很不负责。
“先生,这话是我说的,我会遵守自己的承诺!”榎此刻对艺亘十分失望,可以说是心灰意冷。
“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命不是我救的,而是榎救的。当初要不是看在榎为你求情的份上,我根本不会救你。”吴胥子对艺亘自私的态度感到非常气愤。
他刚想出手除掉这个不仁不义之徒时,却被榎喊住:“先生,榎恳求您放了艺亘吧,榎答应往后全心全意侍奉先生,不再怀有二心!”
吴胥子见榎楚楚可怜,于心不忍,偷偷收回掌中的符咒,再次被榎的真诚所打动。心中盘算着,留下这个杀戮成性的女鬼无疑给自己留下祸端,与其强迫她留下,不如把她放走,也好卖榎一个人情,让榎今后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办事。想到这里,吴胥子佯装出一副无何奈何的样子,长叹一声,只得给艺亘让出了一条路。
艺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冷仙观,对榎毫无眷恋。榎却傻傻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角抽搐,悲喜交集……
“这就是我和先生相识的经过。”榎回想起当初的情形依然感概万千。
原来她和葱陌一起散步在午后的环城河边,在葱陌的再三催问下,她正好一诉衷肠,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对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