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熙看着沙盘,一时间有些发愣。
他太久没接触战场了,不仅战术此刻有些麻木,而且信息也滞后得要命。
不过他也算是有很大进步了,他刚回来的时候,甚至都因为部队已经攻到了这个位置而惊讶。虽然他也听说战事上有了好转,不过他的脑中的消息还滞留在夺回了未华城那个时候,所以一时间很难相信寒武城已经被夺回来的事。当然,当他看到自己家的城堡被摧残成了那副模样,心中也是隐隐作痛的。
此刻,他惊讶地看着这一个联团下六个团的阵型。
六个团的阵地一字排开,算上神光帝国的两个团,总共八个团横在寒武城以北的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像是一条河流一样切断寒武城和冰酒城的道路,那两个神光的团的位置还较为紧凑,然而第六联团的各团之间间隔很大。倘若敌方来犯,各团之间很难呼应,很容易被逐个击破。虽然这种防御看起来水泄不通,但是这么少的军队不适合这样的阵型。
寒武城以北只有这六个团来防御,主力部队都驻扎在寒武城和破败不堪的左氏城堡之中和附近。攻城的时候这六个团并没有先头部队,所以此时就成了防御的先头部队。
“这种阵型?……”左林熙一时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们怎么排成这样?……”
“这样很容易被敌军逐个击溃啊!”左林熙有些急切,“这里是广袤的冰草平原,本来就是易攻难守。我们应该退回寒武城外,以略起伏的地势和人造的防御工事来守住北线,而且这样也能和寒武城彼此呼应啊。然而这里东侧是恒寒海,西侧是与神光帝国的边境,这之间都是平原地带,如果骑兵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啊……”锦溪苦笑了一下,“这还不是那位代理团长的功劳?她说这样有利于进攻展开。”
“苏梓萌?……”左林熙的表情有些古怪。
“你走了以后,可都是她在指挥。不仅是四十四团,而且是整个第六联团。”锦溪点了点头,“你可知道,联团指挥官一般都是临时任命的,然而她似乎一点都不想等待上级的任命啊,自己就做起了指挥官。不过,她的指挥也的确不错,我们能打到这个位置,有不少一部分功劳都是她的呢。但是我实在难以接受啊,她可真是表里不一啊,本该是个萌妹才对啊……”
“她是。”左林熙说道,然而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至少曾经是。”
左林熙想到这里,不免心中一阵翻滚。他不明白她为何变化如此之大,虽然她以前也有一点蛮横,有一点……傲娇……,但也恰到好处。然而她现在却变得有点冷漠了。他更不明白的是她如何狠下心来割断了一头长发。即使她用自己的贴身短剑在颈部左右的位置截断了那黑发,她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让人觉得突兀,却木已成舟。
“团长,我们应该把阵型更改过来,对吧?”锦溪看左林熙思考得有些出神,试探性地问道。
左林熙犹豫了一下。或许改了阵型就算是对她的一种否定?或许她也并不会在意?但不改变阵型会不会有麻烦?不过想象着她斩断了一头黑发的场景——虽然他没有目睹——他就有些心软。
“不。”他做了决定,似乎觉得一个字并不够似的,又赶忙继续说道,“不,不。我们不改。大军在寒武城休息一天就会投入战斗,我们只需再坚守到明天清晨就足够了。”
“是。”锦溪再次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行了一个军礼。
等到锦溪出去了,左林熙方才坐了下来。他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么做会有事,然而他却不能确定一定是坏事。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祈祷会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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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光穆已经和那骑兵战斗了约莫一个小时的功夫了,然而还没有分出高下。准确的说,他觉得自己能继续在马背上屹立不倒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成就了。
说时迟,那时快。敌人手挥弯刀,又一次骑着战马冲到了洪光穆面前。他举剑迎击,又一次多开野蛮的进攻。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汗珠,脸上写满严肃,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再没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了。他从未碰见过这样难缠的对手——起码没在殊死搏斗中遇到过难缠的对手。唯一一个让他觉得难缠的对手,就是小时候学剑时的哥哥,然而一番打斗之后胜负未分却被其他事打断了。
眼前这如猛兽一般的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样,一个小时的搏斗也没能让他显出一丝一毫的疲惫来,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迅猛。敏捷的人一般缺乏蛮力,强壮的人一般会在敏捷面前甘拜下风,然而眼前这位却做到了将敏捷和蛮力结合于一身,并且还有惊人的耐力,可谓是凶猛的杀戮机器。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胯下的那匹黑马。那马绝对是不同寻常的。这点,洪光穆从它那血色眸子中就能看得出来,里面充斥着狂傲和急躁,仿佛是失去理智一般的猛兽,也像是来自地狱的生灵。更让人惊奇的是这匹马跑起来几乎没有声响,虽说是沙地上,可是蹄声轻得可以掩藏在风沙里也是很难做到的,更何况马背上是这样一个全副武装的大汉。可以说他当时能听到有人接近也的确是听觉敏锐,不然换做其他人,可能就会丢了命了。
他大概能猜测出面前的敌人一定是从那些游牧民族的地区来的——从尤欧帝国和明佑的西侧的大草原来的。他听说过那些游骑兵有多么凶猛,动作多么有力而迅捷,但是他怎么也没法想象他们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并且他隐约觉得,他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定还有后续部队,甚至鞑靼汗国的主力都可能倾巢出动。虽说明明卡斯可汗并没有文明社会的君主那般的智慧,可他也一定不想错过一场可能胜利而且有巨大利益的战争吧。
不过洪光穆也觉得有些困惑,鞑靼汗国和万世之间隔着尤欧帝国和末世死土,他们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呢?难道他们穿越了末世死土?那他们可就是首批穿越了那里的人类啊!如果他们能穿越死土,那一定是一支有神灵庇佑甚至超越神灵的军队了。倘若他们穿越死土的事传开,那一定会让这些帝国闻风丧胆。不过或许事情也会向另一个方面发展,或许大陆上的人都将明白死土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只是传说。
洪光穆心中有些惊慌,在这么下去,恐怕自己就要败下阵来了。虽说那汉子穿着铠甲,不过他似乎很适应这样的烈日。而洪光穆这里情况就不乐观了,他已经出了不少汗了,军装都湿透了,粘在了身上,倘若再继续在这种高热的环境下战斗下去,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他一定要找出破绽才行。
在敌人的战马落地时,洪光穆突然发现了敌人的一个致命破绽。每当这个蛮人冲上来时都会选择较大幅度的、力度较大的进攻,然而这也让他在进攻后难以迅速调转马头。这种进攻姿势很显然只适用于骑兵首发的冲锋,凭借快马、蛮力和敏捷砍倒首批骑兵,然而一旦两个骑兵陷入了僵持,这种进攻方式就一点优势都没有了。这就是他的破绽。他太习惯于三两次进攻就解决一名对手的战斗了,以至于他在和对手僵持的时候都会选择冲锋的攻击方式。
洪光穆虽然欣喜,但还是十分镇静,并且装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模样,好让对手掉以轻心。
待他调转马头,两人绕了几圈以后,他又一次冲了上来。洪光穆闪身躲过他的刀刃,同时调转马头,和他朝向一个方向。紧接着,他两腿一夹,从那个蛮人的背后冲了上去,在他落地之前,他就已经到了那人的右后方。他水平挥剑,银白色的剑刃穿过风沙,砍向黑色的铠甲。剑刃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伴随着骨骼破碎的声音和血肉分离的声音,撕裂了那人的腰部,从他腹中砍出的时候,剑刃的银白色已经变成了血色。
那人上半截身子瞬间倒地,下半截身子在马背上抖了抖以后也滑落了下去。肠子和肝脏、肾脏之类的器官随着血一起流到了沙地上。他的马儿正在一旁惊讶而悲伤地盯着自己的主人,俯下头来,面向那鲜血。
洪光穆冷冷看着这副惨状,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他甚至连一点反胃的感觉都没有。他策马向前,举剑刺入了那匹黑马的颈子。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嘶叫,那个如同地狱里放出来的野兽也轰然坠地。
但在那一刻,洪光穆还是微微一颤,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马的嘶鸣声和那血一般的怨恨的眸子让他不寒而栗。
他把剑重新收回剑鞘,在剑鞘口用白手帕将剑在归鞘的过程中擦拭了一下,虽然没法像出鞘前那般干净,然而也不至于鲜血淋漓了。他把手帕放回衣袋,抬起头来,看到微微晃动的地平线上有一群黑点在移动。黑点排成一条线,越来越大,紧随其后的是漫天飞沙。
他明白那是他意料中的后续部队。他不敢迟疑,策马回返。一个骑兵已经够他受的了,他不敢想象一支骑兵军队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在广阔的废土地区,只有两座城市驻扎了军队,一个是南部的西极鹰巡城,另一个是与沙卫与废土交界处的北侧的沙袭城。
鞑靼汗国骑兵来犯的确是件大事,这将导致帝国的安危甚至这几个国家之间战争的胜负。
他只能奔向沙袭城,但愿这个消息还够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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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筱诗和姐姐又一次来到了庄园的后院。这里阳光明媚,生机勃勃。现在正是夏初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时节。各种植物都生长得十分茂盛,叶类植物肥大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尺寸足有半个人那么大。花朵也都开放,丁香开得正盛。花叶都绿油油的,有些有一个手掌那么大。
这里和左氏城堡的后院真是天壤之别。虽然乔筱诗并没有见过现在那里的情况,也没人告诉她那里的样子,但她多少还能猜测一下那里现在模样。不过她的猜测还是太仁慈了一点。乔氏庄园的后院并不像左家的后院那样一片自然的气息,相反,这里是一个人工的花园。植物被精心选出适当的种植位置,又精心呵护,修枝剪叶,施肥喷药,都由仆人来完成。精心布置的盆栽也随处可见,大模大样的展现着那一个个突兀的花盆,就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人工花园似的。
不过人工花园也有人工花园的好,乔筱诗觉得这番景致虽然不能像左家城堡的自然之景那么震撼人心,但也是很美的。
乔筱诗又像每天下午一样,和姐姐在这里漫步。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偌大的花园里走,看阳光把绿叶装点得金碧辉煌,看蚂蚁躲到叶荫下的湿土里。即使偶尔阴雨,她也要撑伞来这里,因为这是她一天中唯一能出来的时候了,她可不想失去这个出来透透气的可怜的机会。更何况雨中擎伞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远远望去,距离百米外是庄园边界处的矮城墙,上面站着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守卫。乔筱诗低下头来,假装看不到他们,因为那些人真是煞风景。
“我可并没见你小时候这么喜欢这里。”乔巧玲轻抚着一片巨叶,笑了笑。
“我小时候都忙着读书写字练习那些繁文缛节了,错过了不少良辰美景。”乔筱诗说道,“哪有姐姐那般从泥土里翻蚂蚁,揪玫瑰花瓣,找五瓣丁香的自由啊。”
“可我不也没落下什么么?”乔巧玲笑了笑,向着妹妹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屈膝礼。
“你还是省省吧,我看着觉得好别扭啊。”乔筱诗看着这有些滑稽的一幕,不禁笑了起来。
乔巧玲自己也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就是觉得父亲大人太苛刻了。”乔巧玲笑完说道,随即改了口,“——不,我总是觉得父亲大人太苛刻了。”
“为什么偏要让我们学那么多的宫廷礼仪,好像我们是宫女一样。”乔巧玲说道,“舞刀弄枪不照样也很好?”
“那是因为你投错了胎。”乔筱诗笑了笑,“不过若是我能拿得起剑,我想我也会愿意吧。最起码,父亲大人不会禁足一个舞刀弄枪的人。”
“那也是因为棠隆盛在生日宴上点了你的名要你唱歌的缘故了。”乔巧玲面露无奈,“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只乖巧的小家猫也有如此想法啊。”
“其实也并不是啦……”乔筱诗噘了噘嘴,“我可不喜欢这些枪呀、刀呀、剑呀、炮呀什么的东西,也一点不喜欢父亲大人热衷的什么斗争和你乐此不疲的战争。”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每学到一些家族知识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头疼。不用说那些纷繁复杂而交织一团的家族历史,她就连家徽、代表色和家族事业都回答不上,甚至当老师迫不得已问到血凤凰是不是她家的家徽,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血凤凰是什么,乃至老师指出那些常见的花纹的时候,她只以为那是平常的装饰罢了。
不过随着她一点点长大,有些东西也潜移默化地扎根在了她脑海里。她并不是一窍不通了,相反,对于这些事她还是了解得不少,只是还并不想参与一丝一毫。
“嘁,在一个老头的忌日上唱一首歌就要落得如此待遇?”乔筱诗既愤怒又困惑和悲伤,“父亲大人为什么这么敏感。我说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唱。你说一个将死之人如果知道自己要死了,那他会做些什么?”
“重拾自己的挚爱和那些难以割舍的美,用最后的力气来见一见未见的美。”乔巧玲思忖片刻,得出了结论。
乔筱诗撇了撇嘴。
“哦,我的妹妹呀!”乔巧玲笑了起来,“你不会认为你就属于后者中的一个吧。”
乔筱诗没有说话,脸上渐渐浮现起红晕。
“瞧你那破锣似的嗓子,看看你,长得多丑,多丑,多丑!”乔巧玲笑着说道。
“讨厌!”乔筱诗扭过羞红的脸去,“毕竟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到他有什么其他目的,最起码我不相信他还会有什么其他目的。毕竟他也不是多坏的人。”
“你可知好坏的界限有多么模糊又有多么分明?他是姓棠的人,终生忙忙碌碌只为了蚁旗能替换掉其他的家族旗。我不能说他好坏,但他并不是和我们一条战线的人,或者说他不可能永远和我们站在一起。”乔巧玲说道,“他很可能用这一举措激起千层浪。父亲大人怎么想我不确定,不过我敢确定,像父亲大人这样进行猜疑的人并不少,这也就是说,他在死前也搅得各位老爷不得安宁。至于事情的真相,只能掌握在当今天子或是小太子手里了。但愿真相不要太坏。”
正在两姐妹赏花赏得出神,都没有注意到身旁刚刚过来了一个卫兵。而那个卫兵看到两人赏花这么出神,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站在两人身边。当两人一转头的时候,顿时被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就为了吓唬我们两个吗?”乔巧玲质问道。
“不,不……小姐……”卫兵有些手足无措。
“要不要我赏你几个耳光让你清醒清醒?或者赏你一刀,让你明白明白规矩?”乔巧玲得理不饶人,显然她刚刚被吓得不轻。
“不,不……小姐……原谅我……”那个卫兵被乔巧玲逼迫得步步后退,“我有事来……”
“你怎样?有什么事?什么事能至于你来把我妹妹吓出个好歹?”乔巧玲不仅嘴上说着,而且还步步紧逼。
“姐姐,你让他说吧。”乔筱诗往回拽了拽姐姐的衣角,有些无奈。
“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本小姐今天饶你一命!”乔巧玲止住了,“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哦,哦……”卫兵被整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发愣,“是乔永辉老爷的消息。他说小姐您可以走了。”
“走?”乔筱诗有些发愣也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敢确定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是的,老爷解除了禁足。”卫兵说道。
“真的?”乔筱诗惊喜得有些不敢相信。
“你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乔巧玲也笑了起来。
“你,还在这待着干什么!”乔巧玲看向那个卫兵,虽然语气有些生硬,但还是掩饰不住欣喜,“还不赶快滚!”
“是,是……”那个卫兵又被骂的有些发愣,连忙向后退去。
“赶快滚!滚去告诉你们的队长莫征,以后像这种不懂规矩的卫兵都给我清理出去!乔家不要这种废物!”乔巧玲骂道,然而语气并没有开始时那般气愤了。
“可喜可贺啊,那么你要去哪里呢?”乔巧玲等到那个卫兵走了,开始问道。
“去找左林熙。”乔筱诗不假思索地答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乔巧玲无奈地笑了笑,“难道你的世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么?好吧,我也要走了。”
“怎么?难道不和我一起去吗?”乔筱诗有些惊讶。
“不,第六军团要南下到暮散城。”乔巧玲摇了摇头。
暮散城是染朝地区西南端的一座城市,是重要的边防城市。南侧是天障雨林,向北通过染朝地区就能抵达朝江进而攻入汤火地区;向西可以进入废土地区,直攻“西极”鹰巡城;向东可以攻染朝地区,直取龙水城。暮散城是军事重地。
“南下?据我所知,第六军团至今还没有交战啊,怎么就要南下了呢?”乔筱诗有些疑惑。
“我哪知道。”乔巧玲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左林熙已经出院了,而且我听说他以后可能会调到第二军团——他叔叔左宣明那里。”
“那你不告诉我。”乔筱诗埋怨道。
“他现在正在前线,北方战事虽然稳定下来,但也是整片大陆最危险的地方了。”乔巧玲说道,“我不反对你去,不过你要保护好自己。虽然会有护卫随从,但你也要保护自己,因为一路上不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从这里到北境也要通过御花园和皇壤两个地区,现在战火四起,危机也并不都来自外敌,国内也一片慌乱,兵、匪一同作乱。长路漫漫,危机四伏。”
“嗯,我会的。”乔筱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