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证明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两份绝命书由吴春来送进宫来。吴春来的本意是籍此排除皇上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怀疑,并且来告林觉一状,因为林觉私自闯入将严方两人的尸首带走了,这必须得让皇上问他的罪。但吴春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皇上在读绝命书之后竟然落泪了,皇上坐在那里老泪纵横,这让吴春来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郭冲在擦干眼泪之后便对着吴春来厉声呵斥道:“吴春来,人都死了,人家家属去领尸首,你怎可不许?还跑来告状,你的心还是肉长的么?”
吴春来小声嘀咕道:“可是……他们是硬闯进去的啊,那林觉,不是被方敦孺逐出师门了么?再无关系了,算什么家属?”
郭冲怒斥道:“林觉有情有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去领尸有何过错?你以为个个像你么?那方敦孺也曾是你的老师,你又是怎么做的?”
吴春来面色煞白,呆立无语。皇上居然揭了他的伤疤,原来那件事在皇上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吴春来既羞愧难当,又愤怒不已。
郭冲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重了些,严方二人的死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说了这些话。平复了一下情绪,郭冲摆手道:“朕不是怪你,朕是说,人死为大,恩怨已了,还要抓着不放作甚?你退下吧,今日早朝朕不上了,朕要去拜祭严正肃和方敦孺,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大周的臣子,为大周呕心沥血做过事。人已经去了,朕理当去拜祭。”
……
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讣告发出之后,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林觉作为弟子和家属在旁谢礼。人死了,很多恩怨确实也得到了消解,严方二人平素为人方正,虽得罪了不少人,但却也让很多人敬佩。朝中官员络绎不绝前来,纷纷表达哀思。
很多当初在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大,吵得不可开交的官员,前来吊唁时却哭的很惨。看得出他们当中有人是真心的伤痛。大周朝以文治天下,士大夫阶层还是有很多明理之人的。他们知道,政见上的不同应该和人品分开,政见上可以攻讦,但对于严方二人的品行和名望,他们还是佩服的。严方二人的死何尝不是一种失去了朝廷廊柱,失去了文坛官场翘楚的悲哀。
条例司的人来了小半,也有很多人做贼心虚,之前反水诬陷,现在不敢面对了。让林觉意外的是,吕中天和杨俊以及吴春来都来了,按理说,他们不会来的,林觉可觉不会认为他们是为严方之死而悲哀。他们该弹冠相庆才是。他们前来,更多的是做出一种姿态给外人看而已。林觉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面对众人的一片节哀之声中,拱手行礼,一丝不苟。
直到巳时时分,宫中有旨意下来,说皇上郭冲要亲自前来拜祭,林觉才真正的明白为何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都会来了,他们定是知道了皇上要来拜祭的事情,所以才选择前来吊唁。皇上都来了,他们不来,便显得和皇上步调不一致,显得小家子气,反而会被皇上所不喜。巳时过半,圣驾驾临。林家前庭之中跪满了迎驾之人。郭冲一身黑衣,眼角流着泪水快步来到方敦孺的灵前,长鞠一礼,久久不起。
谁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此刻想的是什么,但所有人都被皇上的举动感动了。能得到皇上亲自前来吊唁的荣耀,方敦孺也该瞑目了吧。这世上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的尊重?况且到此刻为止,方敦孺和严正肃其实还是犯官身份,外边还在传他们畏罪自杀的流言。
“皇上,保重身子。”钱德禄担心皇上久立,且悲伤过度,在旁提醒道。
郭冲擦了眼泪,点头转身,走到方师母和方浣秋以及林觉面前,哑声说道:“朕很悲痛,朕失良臣,汝等失亲人,此时悲痛之心是一样的。你们要节哀顺变。”
方师母和方浣秋心里虽有所怨愤,但此刻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流泪答谢,垂首行礼。
郭冲走到林觉面前,指着那副‘终年未尽平生志,遗言唯斯后来人’的挽联道:“这挽联是你所写么?”
林觉点头道:“是我。”
郭冲点头道:“还是你了解方爱卿,林觉,你很好,至情至义,堪为楷模。方爱卿九泉之下,定欣慰于此,也不会再对你有所抱怨。”
林觉道:“皇上,蒙恩师厚爱,臣已经被恩师重新收入门墙,恩师早就原谅我了。所以昨晚臣才去将恩师带回家来。臣是恩师的弟子,恩师也将师妹许配于我,我既是学生也是半子,此乃情理之中。”
郭冲一愣,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是好事。方爱卿这是临去时了无牵挂,安排好了后事。难怪他会走这条路。哎,方爱卿啊,你为全自己之名决绝如此,怎不替朕想想?你这一走,朕岂非成了害死你的人了?朕可如何自处?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林觉轻声道:“皇上不要多想,先生是刚烈之人,行事并不多考虑。他不是针对皇上。皇上倘若想为先生做些什么,那么微臣倒有个请求。”
郭冲忙道:“你说,什么请求。”
林觉道:“臣恳请皇上能赦免恩师和严大人之罪,人已故去,不看功劳看苦劳,可否恢复两位大人的名誉,让他们瞑目九泉。两位大人最在意的其实还是被攻讦诬陷,被泼了满身脏水。皇上可否为他们平反?”
郭冲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朕居然忘了此事。岂能不为他们平反?朕原本也没想深责他们。人都已经没了,还计较这些作甚?”
郭冲快步走到厅门前,对着满院子的人和灵堂内外的人高声道:“方爱卿和严爱卿两人一生为国尽忠,鞠躬尽瘁。虽有过失,但瑕不掩瑜。现斯人已驾鹤西去,岂能再背负污名?传旨,即日起赦免其一切罪行,追授方敦孺文正公之爵,追授太傅。追授严正肃文忠公之爵,追授太师之职。此后不许任何人诋毁两位之名。两位大人丧事,由朝廷拨款操办,林觉主持此事,务必隆重。”
所有人既惊讶又欣慰,惊讶的是在皇上心目中,严方两位大人居然如此重要,看追授的爵位和官职便知一二。欣慰的是,两位大人背负的所有污名洗清,终于清白而去,荣耀归兮。
……
停灵三日,腊月二十六发丧。严正肃葬于严家祖坟墓地之中。方敦孺本身非京城人士,老家距离京城遥远,按理说要落叶归根,但林觉和方师母一合计,决定就在京城寻找墓地安葬。倒不是怕繁琐,而是方敦孺老家人丁凋零,葬在老家反而无人料理坟墓,逢年过节甚至没人去扫墓烧纸钱,还不如葬在京城左近,便于照料。
另外,林觉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要让先生就在京城安葬,让他看着自己为他报仇,看着那些迫害他的人的下场。当然,这个想法不足为外人道,没人知道林觉的这一层用意。
西山翠谷有一片山坡,面阳靠山,前有山涧溪流,是个好所在。林觉花大价钱买下,造了坟墓。二十六日上午,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灵柩同时发丧,在经过汴河大桥时,两人的灵柩碰了个照面。两位精神上的知己之交在此见了最后一面,这之后便各奔东西,一去东城严家祖坟之地安葬,一去西城翠谷山坡安葬。从此之后,一东一西守着汴梁城。
葬礼之后,林觉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之后又钻进书房里呆到天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众妻妾只看到灯光亮到了早晨,窗棱上透着林觉坐在椅子上伏案疾书的身影。白冰几次想去瞧瞧,却被绿舞和小郡主制止了。林觉明显是不希望人打搅的,此刻还是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为好。
腊月二十七一早,林觉便出了门,告诉众妻妾他去上朝。众人都很诧异,年假已经开始了,早已没有早朝了,他去上哪门子早朝?
然而不久后,宫中朝钟轰鸣,皇上居然真的上朝了。文武官员也很纳闷,得到消息后匆匆上朝而来。到了之后,相互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早朝是皇上临时召开的早朝,据说是根据林觉的请求皇上才决定临时召开早朝的。
林觉本无要求郭冲早朝的权力,也没那么大的面子。但或许是为了照顾林觉的情绪,又或者是被林觉所说的有一桩要事要当着群臣向皇上禀报所打动。更或者是因为林觉救了他的命,所以给林觉一些面子。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郭冲同意了林觉的求肯。于是敲打朝钟,命内侍和侍卫去通知百官前来上朝。
官员们因为放年假早已开始放纵自己,这一召唤吓得他们够呛,有的人还懒散的躺在床上搂着小妾呼呼大睡,得到消息立刻穿戴赶进宫来。很多不明底细的还以为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以为是爆发了战争或者大乱。一个个魂不守舍的。
文武百官来了不少,有三十多名并未出席。部分人是放了年假之后出京了。部分人是昨晚宿醉,根本无法出席。这种情形也不好责备。值事官禀报之后,郭冲也不以为意。
林觉也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缺席,他只需要他希望看到的人列席于朝便可。当吕中天吴春来杨俊等鱼贯而入的时候,林觉便不再关心任何的人的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