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从船长的脑袋顶上揭下了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帽子并不配她的脑袋,远远大了几圈,看上去像小丑般滑稽,但莎莉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得意地牵起裙摆,原地转了转,看起来雀跃不已。
倒是被摘取了船长帽的老船长,不仅没有发怒,反倒挤着一脸欢欣的笑颜,摸了摸脑袋顶上的斑秃发迹,呵呵发笑。
“对,我是船长。”莎莉笑了笑,再次确认似的点了点头,看着李翊,又把视线投向蝗螽,挺了挺胸脯,眨了眨眼睛。
蝗螽默不作声,一个劲地闷着气,脸色倒是越来越难看。
“看起来还真是挺合适的。”李翊眯着眼,笑了笑,称赞道。
莎莉微微一笑,才把帽子还给了船长。她向船长点了点头,一直笑逐颜开的一张脸突然变得正经严肃起来。
“多谢你了,汤姆。”莎莉把帽子交还到老船长的手里,挺直了腰杆,神情严肃有余,甚至多了一抹冷峻,看上去完全换了一个人。
老船长也收起笑容,一言不发。出乎蝗螽意料,这个一向自视甚高,尊严心高过了鼻梁的老头儿,竟然半跪下身,双手伸出,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帽子。
他嘴里当然还振振有词。
“没有的事,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船长这么说道。
莎莉微微笑着,松开手,转过脸,身上的那股冷漠又突然消失。
“李先生。”她雀跃几步,又来到李翊身边。“虽然现在说这些很唐突,也有些迟了,但是还是得说才行呢。”
莎莉退开几步,说道:“欢迎来到我的船上,李先生。”
“你的船?”一直冷漠着待在一旁的蝗螽听到这里,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他猛地抬头起身,头顶几乎要撞上屋顶。“什么叫你的船?”
“老板。”她转过身,看向蝗螽,嘻嘻笑着。“老板怎么认为呢?”
蝗螽眼珠子转动,他的视线在屋里屋外这猛然冒出来的十几号人身上来回打转。蝗螽并不蠢。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显然现在这些人都在莎莉这个小姑娘的掌控之中。
他自己再怎么豪勇,不过也只是匹夫之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船上跟他们斗狠。更何况现在这艘船的出路和命运,也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恐怕刚才这小妮子的举动,也是为了向自己示威。
在心里略作盘算,蝗螽决定服个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并不是个莽夫,知难而退也没什么值得害臊。
“别那么客气。”蝗螽板着的一张脸此时也消融了,像冰川溶解。他露出自认为温和的笑脸来。“莎莉,我们都算是船上的老朋友,我们俩好歹有过一段时间的共事,不是吗?”
“共事?”莎莉翘起手指,放在嘴边,想了想,说道:“你是说,在菲律宾捡到我的事?”
“原来你还记得。”蝗螽语气放缓。“那就好说了,你记得,那我们也算是有缘,又在这艘船上遇到。”
“有缘?”莎莉笑了笑。“老板,你百忙之中还能记得这些小事,还真是有劳了,没错,老板
说有缘的话,那就是有缘了。”
“那年,我没记错的话。”蝗螽绞尽脑汁开始回忆,遇到这个小妮子的时候,是在菲律宾的一处海岛城市上,那时候的他落魄已极。
“你十二岁,没错吧。”蝗螽开始回忆。“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你和现在一样,穿的也是一身黑。”
莎莉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两眼发光。
“黑色?是黑色吧。”莎莉的语气变得软糯起来。“那时候我衣不蔽体,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毛毯,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你。”
“你怎么回去菲律宾?”李翊感到好奇。“看起来你和这位小姐颇有渊源?”
“啊,是没错。”蝗螽挠了挠脑袋,他看了看莎莉的瞳孔,回忆一点点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候你还是个士兵。”莎莉眼睛亮着。
“不,我退伍了。”蝗螽摇头。“那时候已经不是什么士兵了。”
“你就是。”莎莉嘟了嘟嘴,显得有些不乐意。“我当时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蝗螽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个逃兵。”那天他的确穿着军服,但距离他是士兵的日子,早已经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久逾的士兵,根本谈不上什么笔挺军姿,至少遇见这素未谋面的少女时,蝗螽那时候的心里只有颓废和萧索。
“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可笑,即使是逃走的时候,我也压根也没必要像那样东奔西窜。也根本不会有人来拿我,我们只不过是被政府遗弃的棋子而已。”
“你要去一个地方,要不是那地方有什么故友,要不就是那地方能让你有所挂念。”李翊突然插嘴进来。
“菲律宾对你来说,一定有什么意义。”李翊知道,人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毫无意义的举动,有时候看似无心之举,其实是受到了自己潜意识的支配。
“没有,只是散散心。”蝗螽说道。“那天对我来说有些特别,从家里出来,我一路沿着海岸线游荡了三天三夜,身上的现金和烟全都用完了,遇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这位,老船长汤姆。”
蝗螽有意无意将视线投向汤姆,比起当年的胡茬大叔,如今年迈蓄了须的老成船长看上去更加威风凛凛,只不过在莎莉的面前,却全无半点尊严。这让蝗螽惊疑不已。
要知道,老汤姆当年可是个黑白两道走遍的好手。蝗螽想到这里,心下更加不平,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还会有什么。
“船在港边歇脚,汤姆这老家伙偷摸摸跑出来抽根烟,正好撞见了我。他求我不要跟船上的员工讲,理由又蠢又可笑。老家伙刚给水手们上完课,没想到自己的烟瘾先犯了。”
蝗螽说这事的时候,嘴角弯起,脸部抽搐带笑。
“他拍着胸脯让我上船,只要我不跟那帮兔崽子讲这事,就包了我的衣食住行。上来之后,我才知道,船队要去菲律宾做囤货的生意,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批货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到了菲律宾,就遇到了这小妮子。”蝗螽看了看莎莉。“要说跟这艘
船,也是那时候结下的缘分。以前我只听闻,后来才算明白,原来东南亚的船运的确是有水分的。”
说着这些,蝗螽有些嘲弄,而一旁的老船长则压低了帽子,脸色刷地拉黑。
“船?”李翊好奇地问。“这艘船有什么特别的。”
“那倒没什么。”蝗螽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普通的游船,虽说囤货有些走私毛利,也不过是一些家常便饭,这都无可厚非的。”
蝗螽说着这些话,目光飞快地扫过门外的众人,尽管有些人已经改头换面,甚至早就不在这艘船上了,但他还是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但是,那次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在东南亚的海域上,在海岛上——不,甚至是在陆地上的城市里,也是一样。有那么多背后隐藏的东西,不只是部队里一潭污水,这个世界远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这艘船的东家,原来是个毒枭组织。这艘船原本不运送白货,但是走的线却是给真正的毒船作了掩护,也就是信标船。”
蝗螽缓缓说道。
“船上有专门勾引条·子的钩子,这些钩子过关,进线的时候都会吸引注意,如果这道卡过了,那么毒运的专用船才会出海,否则就不会。”
李翊听了,心下雪亮。所谓的钩子,便是专门设给海关警方的套儿,看起来像是违禁商品,实则是掩人耳目,而以此作为应对突击检查的策略,之后的毒运船便能顺利过关,从公海闯入。
如果蝗螽说的没错,那么这艘船就是借着商船、游船的名义,干着黑色的业务。
而在这里,莎莉却说这船是她自己,其中的含义,不免让人有些背脊发凉。
蝗螽却放松了警惕,叹息道:“谁能想到,时过境迁,本来已经该是我的地盘上,偏偏还是这艘船上,没想到啊。”
屋外浓黑色笼罩着大洋,海水浓墨泼洒,在这艘白得有些发黄的游船上尽力洗刷。但是在蝗螽看来,它却早就不再年轻。就像他自己一样。
莎莉看着蝗螽,嘴角抹了油一样,笑的有些凄怆。“没错,就是这艘船,的确很有意思。老板,那时我无依无靠,就要饿死在海边的沙滩上,救我的人是你,也是这艘船。”
蝗螽盯着莎莉的眼睛,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对莎莉来说,这却是一件截然相反的事。
“你当时救了我。”莎莉的神情不再轻佻,变得认真而凝重,甚至有那么一丁点的怯懦,这让李翊看在眼里,几乎与上午莎莉出现时候的神态叠合在一起。
“给我吃穿,还要帮我在船上谋了一份差事。我本当很感激你,现如今也是,但是老板,你大概没想过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吧。”
“我只道你早该离开这里,到内陆生活了。”蝗螽低下头。“却没想到,多年之后,你还在这艘船上,做着一样的事。”
莎莉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样的事?”她冷笑。“老板……不,蝗螽。”
这两个字在蝗螽听来,从莎莉的嘴里冒出,听着十分刺耳。
“你知道窠臼的莎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