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家庭。”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如果是,那么蝗螽的酒量就是出奇地小,不到三碗下了肚,他的脸色就潮红起来,拉着李翊,开始吐苦水。
李翊不动声色,一碗接着一碗,两人推杯过盏,在摇晃和呼啸着狂风的海浪之中,蝗螽摇着头,重重叹出一口气,酒精的味道便弥漫在空气四处。
“罪孽深重的人也有家庭,是不是很讽刺?”出乎意料的是,蝗螽对自己的行为和后果非常清楚,甚至他说得出这种话。“也许我死不足惜吧。”
“我倒觉得,这跟你的家庭并没有冲突。”李翊一口吃肉,一口喝酒,忙得不亦乐乎。
“你觉得我说的罪过是什么?”蝗螽突然住口,看着李翊。“你一定想说,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灭绝人伦,这种事看来是罪过?是不是?”
李翊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
“放屁。”蝗螽自说自话起来。“我在乎那些吗?我早就不在乎了。李翊,我今天在舱室看见什么,你一定猜不到。”
“你的家人?”李翊随口说道。
蝗螽的表情突然凝固,脸上没了血色。半晌,他才摇摇头,叹了口气。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我的身上装了什么监控。”蝗螽打趣一样地说道。
“真有意思,人的外在行为会出卖自己的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哪怕是手指在酒杯上的踌躇,敲打桌面的烦躁,和你对我不信任的语气,一点一点,汇总起来,没准还真就是个无形的监控。”李翊扫了蝗螽一眼,说道。
蝗螽被李翊几番话说得脸色倏忽转变,手里的动作更是一变再变,最终放弃了抵抗。
“不愧是你。”他叹了口气。“我可能是见鬼了吧,我在那间房里,见到了我的家人。”
“家人?”李翊挑了挑眉毛,目光闪动,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是蝗螽觉得这种沉默显得自己的说辞更蠢。
“我知道听起来也许很蠢。”蝗螽倒吸了口凉气,他的眼光里的确存在着切实的恐惧。“但是你当时不在场,如果你在,你一定不会怀疑。”
“你不如先说说看。”李翊皱着眉头,他聚起手里的碗,轻轻荡了荡碗里的白色米酒,浑浊的颜色登时变得澄清。
“是,是。”蝗螽喘匀了一口气,视线凝住在自己酒碗里浑浊不堪的酒里,呼吸变得凝重。他喘了口气,全身耸动着憋红了脸,这时候从窗外涌来一阵海潮浪花,汹涌地灌到了蝗螽的脸上,他刷地抹掉脸上的水珠,半边头发刷地变得透湿。
咕嘟一声,他猛地抓起大碗,扬起脑袋,一声就喝了个底朝天。酒水跟雨水混在一起,蝗螽的胸膛跟屋外的海浪一样澎湃起伏。
“我当过兵。”他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你不用知道在哪个政府底下服的兵役。大概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说到底,我究竟是不是待在正规部队,也说不清。”
蝗螽笑了,只是笑的很勉强。李翊看来,这种笑容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嘲笑和否定,李翊并不反感这种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家伙,算得上
是对自我有反省的认知。不过这种反省未见得是一种好事。
“看得出来。”李翊目光扫过蝗螽,从第一眼看到这个身材魁梧、面相凶狠可怖的男人时,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你当了多久的兵?”
“八年。”蝗螽虚汗一层一层地从体表渗出。“少说八年,我十六岁从家里出来,头也不回就当了兵,在那里边摸爬滚打了八年,后来我离开。”
李翊有意无意扫视了蝗螽一眼,说道。
“八年时间,说走就走了?”
“八年时间,连个屁都不是。”蝗螽叹了口气,往事一幕幕的从心头点滴散开。“八年?我看着一路高歌猛进的朋友,他们有的三个月,有的五个月。一路从新兵蛋 子,提拔到了校尉的正经领导,才几天?摇身一变,就是翻脸不认人的兵头子。”
“我不是见不得他们好。但是同样的,还有一些一路上认识的战友,有的三个月,有的五个月,他们去哪了?我不知道,只是几次任务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你说他们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
从蝗螽说的第一个故事开始,李翊就知道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没有。”他仍然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高高在上的领导?比纸还要贱的我们,凭什么就能差的那么远?”
蝗螽看起来很沮丧,但是情绪却有些亢奋,他挥舞着手臂,身体上的筋肉一条一条地爆起,狰狞的脉络龙走蛇行地盘布而起。
“八年时间,结果你连炮灰都算不上,他们动动嘴皮,挥动手指,我们就要用性命去搏,你不觉得可笑么,李翊先生。”
李翊沉默着不说话,人命相轻,他从不能体会生命的尊严受到尊重的阳光。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体会。
但是这时候,对李翊来说,事情却变得有些古怪了。
“你退伍了?”他想了想,决定把事情问个清楚。“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你就制造更多的混乱?你到底想要什么,蝗螽。”
蝗螽双手绕在一处,沉吟着眯起眼,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
“我要什么?那时候哪里顾得了这些。”蝗螽伸出手。“我逃了。”
“时机很凑巧,当时的任务,说来很有意思,就是扫清这一带海域的佣兵。那时跟现在还不一样,这一带的海域上势力更复杂,那天我们的任务是剿灭——这是官方的说法,后来我才打听到,因为军费开支问题,这是政府有意识地‘双赢’。”
“双赢?”李翊问道。
“双赢。”蝗螽笑了笑,语气颇为嘲弄。“你知道什么叫双赢?把战斗力最差的队伍,一个一个,没错,你没听错,就是一支队伍一支队伍单独送到这里作战。”
“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翊有些哑然,这么做当然不明智,纠集大量部队一次清洗,是可以理解的,威慑力本身即是战斗力。但是像这样一支一支地送上战场,化整为零,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
“就是送羊入虎口。”蝗螽“嘿嘿”地笑着,脸上的匪气更加浓厚,从手边拎起一只酒坛,信手倒进碗里。“一支队伍送进去,人数还要拆分成好几组
,一口一口,就像是这肉一样。”
蝗螽手上使力,噔地一声,刀叉灌进肉排里,颤抖起来。他手腕一挑,一块肉漂亮地割成几块。
“一口吃不下,这帮佣兵可不是来过家家的,他们精得厉害,吃不下的一定不会冒险。但是打散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他嘴里送,这就没问题了。”
“你是说,你们的上司故意让你们分成小部队去送死?”李翊挑明了问。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蝗螽脸色阴沉。“我打听到,当时的政府因为军费负债一直想要轻减军费,但是有什么办法?像我们这样的老兵出去了只不过是个祸害,空有一身练出来的手脚,但是没有一样本事,连吃饱饭都成问题。”
“当然,”蝗螽把肉块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按理说,这是有安置费的,不过你觉得当时他们拿得出这钱来么?”
“所以就把你们送去死?”李翊问道。
“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毕竟死了,收拾这些尸体,那也是要钱的。”蝗螽斜着眼,神情有些恍惚。“所以当时他们故意设下了一个陷阱。”
“他们?你是说政府吗?”李翊好奇的问道。
“或许是的,或许不是。这些东西,他们早就把屁股擦得干干净净。”蝗螽说道。“这些东西早就说不清了,陈年旧事。但是有一点我能确定。那一次的行动,毫无疑问,就是设下双重陷阱,一来,当时的任务是派我们两百人的一支队伍去‘剿灭’敌匪。”
“两百人?”蝗螽嗤笑一声,嘴里啐了一口,端起酒碗,一口灌进嗓子眼里,甜米酒的滋味渗透到了他的胃袋。“塞牙缝都不够。”
“知道是死,也都要去?”李翊有些难以理解。
“李翊先生,想必你没当过兵。”蝗螽笑着说道。
“没有。”李翊笑着回答。
蝗螽摇摇头。“你要是干过这营生,自然就知道,尤其是在前线部队,临阵脱逃是个什么罪名,那时候互相检举连坐都算得上常见,谁也不敢做这个替死鬼。”
“可是你说你逃了。”李翊注意到蝗螽话里的矛盾。
“所以我才说,这是双重陷阱。他们一方面要我们送死,一方面又给我们开了个方便之门,作战任务的前一天,头儿传下的命令,特许我们自由活动,到第二天一早集合出发。”
“很可笑不是么?”蝗螽又喝下一口,酒气越来越重。
“这种时候,谁会回来?”
“你没有回来?”李翊顿了顿,补充。“有人回来么。”
“这我不知道,但是行动是没有终止——我只听说,那一次的作战损失惨重。后来我才打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李翊预感到这件事对蝗螽来说,意义重大。看起来饥肠辘辘的魁梧壮汉,蝗螽放下手里的肉排和酒碗,脸色铁青。
“把我们送上战场的,让我身先士卒,死无全尸的,不是别人。”蝗螽略微停顿,摇晃的“幽灵游轮”外,一道蓝光闪电将海水分荡成两半,餐厅是甲板上的阳台间,海水顺着缝隙灌进了屋内。
“正是我的亲友。”蝗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