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著人似醉昏难醒
【一】《菩萨蛮.春雨》萧汉杰.词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杜十娘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日子在灯红酒绿中度过,也在倚门等待中逝去。日升月落,朝朝暮暮,杜十娘每天都在期待:他来了,她又喜又悲;他去了,她神魂失据。而未来呢?李甲真能带她走吗?她不得而知。
这天黄昏,杜十娘还是倚栏而立。
窗外细雨蒙蒙,暮霭苍茫。杜十娘眺望着瘦西湖,只见波光隐约,山影迷蒙,她不禁想起了一首词句:
“春愁一段来无影,
著人似醉昏难醒。
烟雨湿阑干,杏花惊蛰寒。
唾壶敲欲破,绝叫凭谁和?
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
“是啊,今夜欠添衣,你,知不知?”李甲已经有五天没有来了。
在这五天里,杜十娘拒绝了很多的应酬,得罪了不少的客人,也看尽了老鸨的脸色……
偶尔出去应酬一下,杜十娘心里也总是牵肠挂肚的生怕他来了,见不到自己。所以便匆匆告辞,回到青楼,可他依然没有来!
今天能来吗?又是雨天,你不是总拿雨天作借口嘛?可一切,都静悄悄的。
杜十娘心乱起来:难道他把我忘了?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怎会在意我这青楼女子?也许,他也是一时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而已!
不,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种的薄情人!他对我是一往情深的!他不会忘了我,决不会!
杜十娘的心里就这样七上八下的转着思念,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
最后,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一股强烈的呐喊:来吧,我的时弦!求求你了……
突然,珠帘呼啦啦的一响,杜十娘猛地一震:是他来了吗?回过头去,心却沉入了湖底!不,不是他,是丫头如意。
失望使杜十娘的心猛然抽紧……
“小姐,”如意掀开珠帘,走到栏干边来,满脸笑吟吟的,“李公子……”
“李公子,来了?”杜十娘急切地问,心脏又加速了,“怎么不请他进来呢?”
“不是的,小姐。”如意摇了摇头说,“不是李公子,只是他的侍童炕儿来了,他说大少爷派他来说一声,要过两天才能来看你,问你好不好?要你保重点儿。”
“哦,是炕儿?”杜十娘虽然失望,却也有份安慰,总之,他还没有忘了她,“炕儿呢?还在吗?”
“在下面等着呢,他问您有没有话要他带给李公子?”
“你叫他上来吧!”
“带他到这儿吗?”
“不,带到外间就好了。”杜十娘顿了顿,又问,“妈妈在吗?”
“她出去了,到醉意楼串门儿去了。”
“那好,你就带炕儿上楼来吧。”
【二】 《风风雨雨葬残春》琼瑶.词
炕儿被带上了楼,杜十娘在外间的小客厅里见了他。
炕儿是个聪明伶俐的书童,今年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的,是李甲的心腹,就如同如意是杜十娘的心腹一样。
炕儿见到杜十娘,行了礼,说道:“我家大少爷问候小姐。”
“你家大少爷好吗?”杜十娘关切地问。
“好是好,只是……”炕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杜十娘追问着,“你只管直说,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呢?还是……怪不得这么多天没来了。”
“不是的,是……”炕儿又咽住了。
“你说吧!炕儿,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可以告诉我。”杜十娘有些急了,炕儿吞吞吐吐的态度使她更加疑虑。
“是这样,”炕儿终于说了,“这两天,我们府里不大平静。”
“这话怎讲?”
“我们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闹得好凶,天天吵得天翻地覆……”
“为什么?”杜十娘蹙起了眉头。
“奴才不敢讲。”炕儿垂下了头。
“你说吧,炕儿,”杜十娘哀求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为了我吗?”
“是的,小姐。”炕儿的头更低了。
“你们家少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呢?不是每回来这儿都很秘密的吗?”
“少奶奶早就知道了,”炕儿说,“这回吵起来并不是为了少爷来这儿。少奶奶说,大少爷偶然来这里一两次也不算大过。这次是因为大少爷说,要把您娶进门去,少奶奶就……”
“不许,是吗?”杜十娘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说下去。
“是的,少奶奶说……”
“她还说什么?”杜十娘更急了。
“她说……她说,我们大少爷要纳妾,宁愿在丫头里挑,也不能收……”
“我懂了。”杜十娘苍凉地说,“你们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您虽然是这儿的姑娘,但是知书识礼,比大家子的小姐还好呢!”
杜十娘轻咬嘴唇,低声叹息。
“少奶奶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些识字闲文的,反而乱性,说…说…说会败坏门风的!”
杜十娘轻声道:“意料之中。”俯首思虑了片刻,又问,“你们少奶奶还说什么了?”
“她说,她父亲是翰林,她是大家的小姐。如果我们少爷非要把青楼女子……”炕儿猛地住了口,感到说溜了嘴,注视着杜十娘,不敢往下说了。
“说吧,不要紧。”
“她说……她说……您如果进了门,她就出了这家门!”
杜十娘望向窗外,默然无语。屋里静悄悄的,炕儿和如意都呆呆的站在那儿,谁都不敢开口。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终于,杜十娘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她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也没了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视着炕儿,眼里却没有泪,只有一份凄楚,和被烧灼的痛疼。
杜十娘开了口,声音是镇定而清晰的:“炕儿,你们大少爷这几天,可休息得好?”
“他都好几天没睡觉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来看看。”
“炕儿,回去告诉你们大少爷,我谢谢他!”杜十娘又道,“再跟他说,别为了我和少奶奶争执,不值得!”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其实,即使你们家老爷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应允了,我家的妈妈也不会放我走的。何况……我也……实在不配进你们的家门……请你转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罢了。”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里间屋子走去,一面说,“炕儿,你再等一下,帮我带几句话回去给你们大少爷。”
杜十娘进到里屋,迅速写了一阕拒婚词:
“风风雨雨葬残春,
烟雾锁黄昏,
楼前一片伤心色,
不堪看,何况倚门?
旧恨新愁谁诉?
灯前聊尽孤尊。
自悲沦落堕风尘,
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恶淹留久,
又连宵,有梦无痕!
寄语多情且住,
陋质难受殷勤!”
杜十娘把花笺折叠好,交给了炕儿,叫他即刻回家。
【三】《南歌子.倭堕低梳髻》温庭筠.词
倭堕低梳髻,
连娟细扫眉。
终日两相思,
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炕儿走后,杜十娘就关好了房门,吩咐如意,今晚不见客。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呆地坐在窗前,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
如意一直绕在她身边,哀求地说:“小姐,你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千万别这样熬着,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老鸨妈妈也进屋看了她两次,言不由衷地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如意好生侍候,防着她寻了短见。
深夜,如意把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急得她直在那儿团团转……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听差的惊呼道:“哎呀,李公子,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
杜十娘陡然一震,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房门口。
如意更是惊喜万分,如同见到了救星,她直冲到房门口,急忙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嘴里嚷嚷道:“我的大少爷,你总算来了,快来救命吧!你再不来,小姐的命就没了。”
谁知,李甲一把推开了如意,大踏步地跨进了房门,满身的酒气地冲到杜十娘的面前,把一张折叠的花笺直扔到杜十娘的身上,生气地喊道:“这是你写的吗?十娘?你说!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为了你,我和家里都吵翻了天,你倒轻松,来一句‘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就算完事了!你说,你拒绝我,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吗?”
杜十娘整个晚上,都憋在那儿,满腹的辛酸和苦楚,全积压在心中,一直没处发泄。这时,被李甲一阵抢白,那份委屈,那份伤心,再也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一个站立不稳,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如意尖叫了一声,赶过去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杜十娘的头,连声喊道:“小姐!小姐!小姐!”
杜十娘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如意是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头来,对着李甲,哭喊着:“李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为了你,一天了,没吃也没喝,你来了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骂人家,你怎么能这样!”
李甲怔了,酒也醒了,扑过去。他推开如意,一把抱起了杜十娘,对如意喊:“姜汤!姜汤!你快去拿姜汤!”
如意急急地冲下楼去。
一时间,老鸨、丫环、老妈子们全惊动了。
李甲把杜十娘放在床上,大家围绕着,灌姜汤的,打扇的,掐人中的,足足闹腾了半个时辰,杜十娘才慢慢醒来。
杜十娘一看到李甲,就“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了。
老鸨瞪了李甲一眼,很不高兴地说:“好了,解铃还是系铃人。李公子,你闯的祸,你去收拾吧!”
老鸨、丫头、老妈子们都退出了房间。
杜十娘用袖子遮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李甲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拿开杜十娘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
看着杜十娘那张苍白狼藉的脸,李甲也是又心痛,又心酸。顿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阵酸楚,冲入鼻端,眼中就泪光莹然了……
杜十娘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一把揽住了李甲的头,哽咽着:“时弦,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