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正德门时,百里颛的浩荡大军早已守候在此。除去宫中的金吾卫、羽林军,还集齐了温孟两家的所有兵力,阵仗来得很大。看来,他是做足了准备要和长极展开这场殊死较量。
千名铁骑簇拥下,百里颛站在最前,他没有再着素服而是换了一身玄色铠衣,足蹬战靴,腰间配着长剑,目光沉沉的看向前方。我从未见过他穿甲胄的样子,原以为他的手只提得动笔,没想到也提得起剑。
我侧目,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孟节,他和百里颛差不多的一身装束,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肃寒之气,看起来更像一位将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容淡定,目光如炬,再看不出当年的不羁痞气。他也看到了我,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立刻移开盯向别处。
我别开眼,看向他们麾下那黑压压的军队。
明明是两军对峙,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剑拔弩张。众人屏息凝视,似乎都在观望,侯着对方率先出击。
四下出奇的静谧,不像要兵戎相见。我甚至萌发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这时候有谁能从中斡旋,是不是这场战事就可以就此平息。然,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长极虽有兵权,但他为了救我,只率了少部分的人进宫,大队人马都留在了皇城外。如今他兵量不敌百里颛,所有士兵加起来不过七百来人,还不及对方的五分之一。况且百里颛的主力还是中庆候,之前他病倒不上战场,此刻却精神抖擞,还拎得动大刀,想来那病也是假的。温家军素来骁勇善战,庆阳王府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百里颛有这两股势力,无异于如虎添翼。而长极当下则是孤军作战,处于下方。试问如此情况下,百里颛又怎会轻放长极。
思及此,我越发担忧起来。
静待良久,终是长极开口打破了僵局。
“小皇叔,阔别两年,别来无恙。”
长极未下马,仍行东宫礼,仍唤他小皇叔而非陛下,这听在百里颛耳里想必是大不敬的。只见他蹙了蹙眉,冷冷讽道:“身体无恙,心有大疾。景王拥兵百万,围城数日,朕寝食难安,又怎会无恙。”
他将一个“朕”字咬得极重,像在宣示自己如今的身份。
长极面无异色,镇定道:“征鲁归来,万事未妥,原想待军中事务安置清楚后再将兵符归还,怎料征军未还城,谋逆之罪已然加身,大军被拒于城外,这兵符又能呈于何处。至于围城更是无奈之举,本王只想救回自己的妻子,并无任何不臣之心,反倒是将我妻子扣押之人,其心如何,不言而喻。”
“好一个并无任何不臣之心!你先是拒交兵符,驻兵城郭,后又夜闯宫门,纵兵行凶,如今见朕不行君臣之礼,稳坐马头与朕两军对峙,种种不端举止,你敢说你并无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
面对百里颛的责难,长极并无惶恐,反而坦然道:“孰黑孰白,我已无心辩驳。早料你我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只是不曾想你会挑在先帝大行,举国混乱之际前来重兵围堵,不攘外而先安内,实属兵行险招。”
百里颛脸色一沉,皱眉道:“若非你提前发难,朕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从你拒交兵符的那天起,你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了,现在又何必再多加口舌遮掩,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那个位置?”
长极嗤笑,一针见血的点明关键:“难道我交了兵符,皇叔就会放下戒备,就会因此绝了杀我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帝骤崩,未昭告天下,百里颛未行登基大典,按照礼制,长极自是不用行君臣大礼。且他断定长极有反心,长极纵有百口也莫辩,既如此,行不行礼、交不交兵符都无关紧要,反而正合他意,得了最佳的问罪藉端。
纵然百里颛今日不以这个设辞来压制长极,将来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捏词。人心从来多变,遑论高处之人,居高不胜寒,更是多疑心。无论长极是否有心夺位,单看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和身份,就注定会被猜忌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百里颛亦是如此看他,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百里颛静默少焉,诚然摇头道:“不会,朕留不得你,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敢留你这样的后患。以己推人,若是你处在朕的位置上,你敢留朕吗?”
长极闻言一笑,了然于胸。
“是啊,你我之间注定不能共存。”
言尽如此,如何抉择已无需明示。双方都无谈和之心,势必会争一个胜负。
未几,长极翻身下马,将我留在马背上。
“长极……”
我心里一窒,连忙伸手去拽他。兵力如此悬殊,他该如何取胜?
四目相对,唯我泪眼蒙眬,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他知我忧虑,握着我的手淡定自若的笑了笑,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这七百将士,每一个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的,尽是勇将,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九十九还是可能的。要杀出重围,绝非难事。”
我气极反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大话哄我开心。心里酸涩,哽咽连连。
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吐出。我能说点什么,难道我还能劝他降了不成。即使他投诚,百里颛也不可能真的放过他,而且与他有牵连的秦家、武家也无法脱身,必将祸及满门。长极身系的是秦武两族的存亡,是景王府、永河王府的数百条人命,是身后的七百护卫,更是旗下数十万忠心追随他的将士。
搏了可能成,不搏必然败,成王败寇,从来如此。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定定的看着他,想要叮嘱却又无语凝噎,只得托起他的手贴上脸颊。
他问我:“你信我吗?”
我点头:“信。”
世间无数人,我只信他。
他又问:“那怕不怕?”
我笑了笑,笃定回他:“不怕。”
只要有他在,便赴黄泉也坦然。
他也笑了,反手捧着我的脸道:“你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咱们就回家。”
“好,我等你。”
我噙着泪点头,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听从他的安排由山寒护送到大军后方去候着。
随后,两军纷纷拔剑待令,进入作战态,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寒鸦啾鸣,铁蹄哐啷,入目皆是冷色。
长极纵身上马,手握铁戟,当在前关。
随着一声“杀”令,正德门前这场血战才算正式开始。
我坐于马背远远观战,看着不断冲上前去的将士,经过厮杀一番后,不断的倒在血泊里。入目是鲜血四溅,新尸堆积。入耳则是兵器交撞的杂音,将士的怒吼惨叫,马踏石板的咔嗒声,竟连刀锋砍到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虽惧怕,却不敢眨眼,目光紧紧追随长极的身影。他于马背上作战,不停的挥动铁戟,先是斩杀数将于戟下,后又同中庆侯正面交锋。
中庆侯长年带兵,作战经验丰富,且他刀法狠辣,招招逼人性命,与他交手,长极如何不吃亏。几个回合下来,绕是长极再提防,肩头还是挨了一刀,所幸有银丝甲衣护体,才未被重创。
心提到嗓子眼儿,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拜求诸天神佛庇佑长极。
“王妃您的手——”
山寒一声惊呼,吓得我陡然回神。
垂眸一看,满手鲜血。
许是紧张,我一直紧握拳头,连指甲掐进了血肉也浑然不知。这手腕先前就有伤,此刻用力太猛便撑开了伤口,这血因是由此来的。
“无妨。”
我不甚在意,垂手藏于袖中,任由这血去流,只一心关注着长极的动向。
忽而一只手握上了我的,低头看去,竟是朵步。宫中现在就是龙潭虎穴,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进来的?
我大愕道:“你怎么来了,此处凶险,你不该来的。”
她不语,低着头专心的为我包扎伤口,而后抬头看我,眼眶尽红。
她近来想必过得艰难,往日白皙红润的脸如今光泽尽失,颓然如土色,眼窝深陷,嘴唇上干皮叠加,乌黑两鬓中隐约可见已有白发。不过数日光景,她竟像老了十岁,看起来很是沧桑疲惫。她如此憔悴,应是为了我着急所致。
“朵步,”我抽噎着唤了她一声。她没回应,但神色显然放柔。
我虽难过亦非无心叙话,仍回首凝向前方。
此时,中庆侯已落下方,被长极重伤掉下马来,吐了半碗血,昏厥过去。
长极情况也不容乐观,胳膊上、后背上,新添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银色甲胄,碎发被血汗打湿粘在额角,还有些许散落在鬓边被风肆意吹乱。他应是累了,勒住马头歇了片刻才又继续作战。
我心疼得直落眼泪,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里的缰绳紧了又紧,恨不能冲上前去替他。
我看着他被数十人持矛围住,矛尖插进了马腹,马痛得扬蹄长嘶,随即就被按翻在地,长极也跟着摔下马来。马鸣声凄厉异常,像在恸哭。
眼看数十把长矛将压在身上,长极弹身起来横戟一扫,奋力挡退了半步。矛戟相撞间,火星迸发。
士兵未停止对他的进攻,挡退一波反围上来更多,纵然长极再骁勇,也难以抵御这么多人,更何况还加了一个庆阳王。
他终是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尖矛架在他的肩上、背上。士兵散开,我看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但他丝毫不在意,撑着戟,盯向提着剑朝他缓缓走来的庆阳王。他受了很重的伤,呕出一大口血后立在原地迟迟不见移动。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