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秘书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纤尘不染的白手套。男仆小心翼翼的双手捧上天鹅绒托盘,在紫金色罩布中小小的凸起仿佛山峦一样沉重。镶金边的长卷轴在自己面前滚滚摊开,密密麻麻的精灵语花体书法极其优美,御前秘书却不敢细看上面的言语。他知道,这个神圣帝国的全部政要都在用情感各异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手边的那个天鹅绒托盘,那些深邃的目光让自己这种渺小的人物根本无法承担,每一个或失望、或得意、或沉吟的眼神背后,是至少几十万精灵的切身身家性命,而当自己的双手一落,就决定了一切。每当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敢跟其中任何一个眼神相对。
萨尼加依旧双手交叠着托着自己的下巴,盯着黑色大理石的会议桌一言不发。仿佛历尽艰险的老船长死死地盯着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海。
御前秘书沉吟了一下,试探的问了一句:“摄政王殿下?”
萨尼加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眼光依旧没有一丝移动。
白手套终于掀开了托盘上的资金罩布,淡淡的光晕如同雾气般扩散开来,暗金色的贵金属底座上,那纯白的方块如同水银一样平整,反射着吊灯和天窗的光芒。所有政要都屏住呼吸,这块用伽德亚开国皇帝阿尔戈特大帝的圣剑剑柄铸造而成,永不腐坏坚不可摧纤尘不染的素白传国玉玺,正确实无误的映照着所有盯着自己的脸孔。
伽德亚帝国无上的皇权,被御前秘书高高举过头顶:
“奉真神卡德之名,传千帆苍白之志,白鹿之魂授予,龙鹰之剑恩典。奉:阿尔戈特圣皇帝开端、传承至伽德亚四世安娜圣女皇之无上权柄,为天堂直系卡德长子庇护之所及万世荣光乐土之伽德亚圣帝国光耀千秋,特行伽德亚圣帝国圣皇帝令,玉玺在上神恩特许!章落令行,无可更改,众长子当奉行无疑!”
御前秘书尽可能用洪亮的声音朗诵完了圣令,双手握着那沉重如山的小小玉玺悬在半空,斜眼看着萨尼加等着他最后的示意。
萨尼加抿了抿嘴角,秘书看到了,那是一个极度兴奋的微笑。
“我最享受的就是这一刻……”
萨尼加呢喃而出的自言自语爬进了秘书的耳朵,秘书浑身一机灵,然而在他试图辨别是否是自己听错的时候,萨尼加嚯的站起来以跟他精瘦身躯不相称的嘹亮声音质问道:“众长子可有疑虑!”
“尊圣皇帝旨意!!”来自帝国几十个行省的代表山呼着。
最后一个仪式完成了,御前秘书长出了一口气,玉玺稳稳落在长卷的火漆上,留下了深如沟壑的纹路。
沙漠地区商业税增加了5个百分点、金希哈泽获得了帝国军团全部兵器的铸造权、安培斯卡娅的私人港运公司被定位为违法、沼精灵三个死灵大法师获得了帝国贵族头衔、牧精灵所有军团在战争时期有权利以保护商户为名征收军费、因哈泽劳动工资增加10%其他行省增加20%…………等等……已经以造物主卡德之名形成了既定的现实,很快就要传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行省代表们并没有散去,他们三三两两的在大厅里窃窃私语,或得意、或担忧。
“这下子,怕是安培斯卡娅和金希哈泽要大赚一笔了……”
“摄政王的政令这一下,我们贵族都乐了,但民间私人商户们怕是要造反啊。”
“给老百姓涨工资?这算什么?”
萨尼加根本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他早就快步离开了大厅。本都且萨尔早就离开了会场,去处理拉米迪亚家族灭门的案子。那六个脏兮兮的替死鬼已经被锁定了,也许再过几分钟当场处决的结果就会传到自己手上。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摄政王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帝国天文数字一般的管理参数如溪流般在他脑海里流淌,溅起丝丝清凉的水花。
在衣袍略过皇宫的走廊时,微风让那些盆栽的花朵微微颤抖……
还有什么……肯定还有什么……
“陛下?”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萨尼加的脚步,他默默的回过身,沙漠使团的美貌贵妇就在自己身后。依旧是沙漠精灵风情的异国华服,琥珀色的眼睛柔若沙漠甘泉……
“莉迪亚夫人。”萨尼加冷漠的欠了欠身:“现在只怕不是谈话的时候,忙好自己的事吧。”
美妇人妩媚的笑了笑,舔了舔嫩红的嘴唇,一双莲藕似得玉臂抱在胸前:“殿下,最诚挚的歉意献给您。只是,我想知道,您到底想要怎么处理拉米迪亚勋爵?”
“怎么?”萨尼加微笑着盯着她,玩味的搓着手指:“我应该怎么处理他?或者说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嗯?”
莉迪亚夫人似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尴尬的笑了笑,本能的挺直了有些轻佻扭动的柔腰:“我怎敢干涉您的意志,我这就告退……”
然而阴影却压到了她的身上,萨尼加如同漩涡一样的目光离她只有几寸……
“莉迪亚夫人,你最好小心点。你和拉米迪亚的事,还有你和本都且萨尔的关系……我都知道……但我,不吃你这套……不,应该说我不需要你这一套……”
莉迪亚的瞳孔惊恐的抽搐着,萨尼加拂袖而去,最后只留下一句:“想办法替我接触一下本都且萨尔,盯紧他女儿。”
拉米迪亚勋爵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只觉得左肋下疼痛难忍,精心包扎的绷带从衣领中露出来,还渗着淡淡的血痕。他忍着剧痛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并不在某个恶臭昏暗的地牢。这件房间虽然门窗紧缩,但明显是流银厅才有的华贵装饰。勋爵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被女儿失踪了,自己被杜马杜克一剑刺倒,但是自己妻子呢?
“醒了?”
拉米迪亚熟悉这个声音,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吗?
勋爵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一边转过身来,强行压制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向着窗边背对着自己的扶手椅单膝跪倒:“萨尼加……殿下……”
扶手椅移动了一下,勋爵感到那个人站了起来,勋爵不想等萨尼加再说别的,他依旧低着头单膝跪着,但愤怒的语气不可遏制的从口中冒了出来:“我女儿、我妻子在哪里?我犯了什么罪?”
“依柏林是个好孩子,我最喜欢的那种。”萨尼加的脚步在自己眼前踱来踱去:“可惜,她不该生在我们这种家庭里。”
勋爵猛的抬起头,双膝跪下:“依柏林闯了祸我愿意替她承担,我保证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我都可以替她弥补!哪怕交出我的十二白剑!萨尼加,她只是个孩子!”
萨尼加夸张的干笑了一声:“拉米迪亚啊拉米迪亚,你怎么了呢?你犯了政治大忌啊……你不该在谈判开始的时候就亮出底牌,哪怕是为了亲生女儿。”戏谑着说着无情的话语,萨尼加疲惫的坐回椅子上,揉着额头淡淡说道:“这次你帮不了她,拉米迪亚,你不要忘了,我们跟安娜一起长大的时候,雅尔德那个老头从来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
拉米迪亚依旧跪着,但却挺直了身体:“萨尼加,依柏林那天到底去了哪?做了什么?”
萨尼加盯着勋爵,无奈的摇了摇头,仿佛孩子在看他必须扔掉的旧玩具:“她看到了深渊,拉米迪亚,我的深渊……”
【权利一点力量都没有,孩子们,权利脆弱不堪。但是正义,那是个深渊,不要凝望他,永远不要……我杀了我父亲的时候,我就在那深渊里……】
十几岁的拉米迪亚和萨尼加围着比他俩还年幼的安娜,那个还不是女皇的安娜,听着年迈的雅尔德大帝喃喃自语。
几十年过去了,当拉米迪亚在这间斗室里与萨尼加对视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雅尔德大帝眼中那片深渊。
拉米迪亚倒吸了一口气:“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么……”
萨尼加玩味的微笑着:“哪一步?你说说看?”
“宣布安娜驾崩,废黜皇储图拉真……”
“啊……是的。”
一丝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萨尼加脸上,将他眼眶的阴影拉的老长。沉默如同他脸孔上模糊的影子,在一个如此平淡的日子里,漩涡和深渊波澜不惊的酝酿着。
“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个野心,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能做出来。”拉米迪亚咬着牙质问着:“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和平繁荣的时候?看看你窗外的世界,没有外域神入侵、没有半人半羊的恶鬼跟我们争夺土地、没有灾祸没有战争,这个时代你却要追逐无聊的权利吗?”
萨尼加冷哼一声:“和平?繁荣?人民在臭水沟里睡觉,我们这些贵族和那些肮脏的民间商人沆瀣一气,享用着蛋糕和红酒!我们把你我一样的金发同胞扔到南方的沼泽里开垦荒地,让那些棕色头发的暴力白痴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边缘种族涌进我们的城市,你管这个叫繁荣?”
萨尼加冷冷的注视着拉米迪亚,冷静而不可辩驳的诅咒着:
“安娜只知道微笑,向所有人都微笑,笑有什么用?国家,在被那些没有流过血没有出过汗的商人们啃成白骨,你知道我们的繁荣建立在什么上么?欺骗,拉米迪亚,欺骗!所有的商人都随意的更改着市场的规则,肆意定价、囤货、贿赂,我们什么都控制不了。甚至政府里都是他们的人。安娜蠢得以为自己优秀就够了吗?就算她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优秀的,可她依然不敢走出她父亲的影子。她在平衡,小心翼翼的维持她愚蠢的平衡,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拉米迪亚喘着粗气,看着萨尼加,脑子里尽可能的组织着语言:“萨尼加,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知道这一切,都有其他解决办法。政变,是最不可能的!你没有可能获得白鹿使安道尔的加冕,人民不会认可你,商人不会支持你,就算你许诺给贵族和军队什么,你也不可能不造成流血!”
萨尼加冷笑了一声,默默地来到墙边的装饰盾牌边,缓缓的拔出墙上悬挂的剑。那是皇室成员参加战争后留下的战剑,萨尼加抚摸着剑上的缺口和锈斑,歪着头问到:“拉米迪亚,我问你,我们为什么是贵族?”
拉米迪亚叹了口气:“因为我们的祖先为我们打下了这个长子生存的空间。”
萨尼加轻轻地挥舞着剑,随口问道:“在长子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是谁守护白船、是谁流血奋战、是谁建立了秩序!”
拉米迪亚盯着剑刃上闪耀的阳光:“是我们的祖先,是贵族们……”
“没错!”萨尼加重重挥了一次长剑,沉闷的空气瞬间被撕扯出破空之声:“我再问你,躲在我们身后,只会享受恩惠,却不断给优秀的人提出要求的人是谁?”
拉米迪亚迎着萨尼加的眼睛,直视那深渊:“人民,是人民!”
萨尼加将剑直指着拉米迪亚的鼻尖,大喝着:“告诉我,我的同袍!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由优秀者掌权,将公平赐给人民,人民只需要在我们背后等待幸福!雅尔德大帝给了他们错误的期望,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发出愚蠢的声音让所有人听到,让他们的愚蠢毁了这个国家的根基!如果继续让伽德亚家族领导伽德亚帝国,那么皇权和我们英雄的历史只会继续被践踏,现在历史的车轮将裁决之权柄交到我,告诉我,我的同袍,告诉我我如何能无视这正义!如何能无视历史的必然!”
剑尖离拉米迪亚只有几厘米,然而勋爵只有沉默应对。
萨尼加最终还是收回了剑,在自己手里把玩:“啊……说起来,至于安道尔白鹿使那个老顽固,换掉就可以了,全国想当白鹿使的卡德信徒要多少有多少。还有人民,我只要让自有商人把利益吐出来分给他们就可以了。顺便告诉你,因哈泽的人民工资已经上涨了10%,这笔钱全从那些盘剥我们的垄断商人那里出。”
“那军队呢?”勋爵的脸在抽动。
“这个你不用担心,本都且萨尔是最保险的一个~”萨尼加摸着剑柄,微笑着:“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拉米迪亚。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外交官,你不知道刚刚有多少人关心你的死活?我需要你替我应付泽以的书呆子、安培斯卡娅的大老粗还有金希哈泽那些狼!但是偏偏是你的女儿,依柏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儿……”说着萨尼加叹了口气:“所以我需要问你,作为元老院十二白剑的继承人、帝国的勋爵,在无上的荣耀照耀到你的身上时,你怎么选?”
“看来我没得选是么?”拉米迪亚苦笑了一声:“我妻子和女儿都在你手上,而你早已经把需要的一切都安排妥当。而且敢于把身为勋爵的我生擒到这里,看来你也有了让我死的合理合法的手段……或者替罪羊……”
当啷一声,萨尼加扔掉了长剑,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是的拉米迪亚,你知道我喜欢你哪点么?聪明,识时务。再过一会,从下城区随便抓来的几个暴徒就会被当街处死,一切死无对证。”
拉米迪亚依旧苦笑着望着萨尼加,对方也正一脸微笑着看着自己。萨尼加缓缓的伸出戒指,送到拉米迪亚嘴边,轻声说道:“也赐福给你……”
就在拉米迪亚亲吻戒指之前,房间门被砰的撞开。
“陛下!”一个身着红黑军服的禁卫军士兵闯了进来:“陛下恕罪!下城区……灰狗那里,出乱子了!”
萨尼加皱了皱眉,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慌什么,六个毛贼而已,杜马杜克不是过去了吗?”
士兵吞了口口水,但他必须如实汇报:“陛下……就是杜马杜克队长去了……才出乱子的……”
一个普通的下午,深渊开始在沉静中掀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