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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汉曹不两立_孔融捅了个“大娄子”

  孔融捅了个“大娄子”

  在重重树荫的森森绿影掩映之下,尚书台府署的正殿之中异乎寻常地显得清凉宜人。

  荀彧自早晨辰时起就一直伏案批阅着朝廷上下的各类文牍,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本朝的官制当中,他所任的尚书令是内廷官宦之首,地位显要之极——“经纶万机,执掌权枢”。平日里休言汉廷里那些高卿大夫,就是身为丞相的曹操在秉政决断之际,亦要对他的意见倾心听取数分,礼敬有加。

  然而,荀彧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为人却极为冲淡俭约、清正廉明。曹操曾经带领汉朝众卿十八次联名上奏天子请晋封荀彧为“三公”重爵,都被他一意谦辞而拒了。不过,荀彧本人谦和自牧、淡泊名爵,却对朝野上下的贤士俊才视之如亲、爱之如命,推贤进士不遗余力,正如曹操衷心所赞“荀令君之进善,不进则不休”。本朝司隶校尉钟繇、御史大夫郗虑、吏部尚书华歆、谏议大夫王朗、谋略高士郭嘉等名士显贵,均为荀彧慧眼识拔、举至高位。曹操亲书一匾“仁以立德,明以举贤,义以励众,智以济世”十六个金字赠予荀彧,并称赞他为“千古一圣、旷世儒宗”。

  此刻,尚书台正殿堂上虽然凉气袭人,而荀彧伏案阅文之际,额角却已微微见汗。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乏了,便伸了伸腰,从榻床上站起身来,准备到殿外林荫道上走一走散散心。

  正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荀彧循声抬头一看,见是刚从皇宫陛下那里回来的议郎赵彦,抱着一叠献帝批阅过的奏章正立在那里,准备向他躬身行礼。赵彦是皇宫大内派驻在尚书台的专使,专门负责皇宫与尚书台之间的文牍奏章传递。当然,赵彦能够担任这个专使,也是荀彧瞧在他为人忠谨沉慎的优点上举荐而成的。

  “坐!坐!先休息一会儿再说罢!”荀彧伸手指了指自己书案左侧的一张榻席,让他先行坐了下来,“你拣这里边陛下最关切的几道奏章说给本座听一听。”

  赵彦急忙谢过,拿起榻席边放着的一只陶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凉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关于丞相府准备将中原各州农民、农屯‘客户’的田地租税与纳粮,从十分之五再提到十分之六的这个条陈,陛下有些疑惑,特向令君大人示问:如今袁绍已灭、中原已定,天下百姓无不如久旱而得甘霖,正期盼止戈释重、休养生息——而丞相大人亟欲提高租税与纳粮之量,岂非为庶民而增负?这数年来,庶民之赋高达十分之五,已是疲瘁有加;若增达十分之六,民何以堪?”

  “唔……陛下真是仁明之君哪!念念不忘民生之艰,仁心惠言洽然可感!”荀彧缓缓颔首,慢声慨然道,“这个事,本座记下了,待会儿再加解释。陛下对其他的奏章还有何高见?”

  赵彦又道:“曹丞相上奏请陛下颁旨发布禁酒令。陛下原本也是赞同的,认为丞相禁酒之意在于节约军粮,避免因酿酒而浪费粮食。同时,陛下也有另外一种认识。曹丞相禁酒就是为了积粮,积粮就是为了备战出征。他要求下官询问令君大人:袁绍、袁术、吕布三贼已灭,关西亦无大患,曹丞相依然一意急着积粮养兵,却欲麾指何方?莫非还要对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璋等宗室发兵进击吗?”

  “这个……”荀彧闻言,面色不禁滞了一滞,“本座相信,曹丞相请求朝廷颁布禁酒令必是老成谋国之言。禁酒,也不单是为了积粮备战,亦可视为曹丞相是在澄清吏治、以俭养德。还有,丞相府所呈的那个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到十分之六的条陈,本座已决意批复不予施行。丞相府那边若有异议,本座自会前去解释平息。赵君意下如何?”

  “赵某只是据实传达陛下询问之语罢了,自己并无他见。但是,就驳回丞相府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之量的这个条陈而言,赵某以为令君大人之‘导君以仁、顺成其美’,可谓圣贤之风、泽被苍生了!”赵彦恭恭然而言,眸中却忽地闪出了一道奇异的光芒,“不过,请恕赵某直言,您

  刚才还没有直接答复陛下的第二个问题呐。”

  荀彧听了,立在殿中,却是半晌无语。赵彦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肃然开口发言。这时,荀彧却抬头望向窗外院落里的殷殷绿荫,徐徐然说道:“袁绍、袁术、吕布三贼虽灭,中原虽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诸侯仍在割据,丞相大人这么做,亦是汲取了‘忘战必危’的铭训啊!尔等千万不可妄加揣度。”

  “令君大人,陛下还问:如今荆州牧刘表、江东孙权均已派出特使前来朝贡示礼……而且征西将军马腾亦将入京述职归顺……”赵彦仍是继续遵照着汉献帝的授意问下去,“您对此有何高见?”

  “本座以为,刘表、孙权派出特使前来许都,均可谓外托朝贡进礼之名而内行观望刺探之实,皆不足为恃。”荀彧悠悠答道,“唯有征西将军马腾,先前曾随钟繇讨平郭援、高幹等逆贼,而今又亲身入朝陛见,终与刘表、孙权等‘口惠而实不至’不同。陛下须当留心,多加礼敬于马腾——赵君谨记将老臣此言回禀陛下,不可轻泄于他人。”

  赵彦一听,立刻肃然敛容而道:“下官定然谨记而不外泄,不负令君大人所托。”

  “江东孙权,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为他可以堪为汉室藩屏之臣。”荀彧淡淡地说道,“且说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进贡——本座先前便以为他会派出张昭作为使者,却不料他竟派了一个名为鲁肃的江淮之士而来。如此看来,江东孙权亦未必是大汉之纯臣啊……”

  “令君大人何以见得?”赵彦愕然而道。

  “张昭者,忠于汉室之清流直士也;鲁肃者,观时应变之战国策士也。”荀彧神色凝重,话声果决,“孙权派遣张昭还是派遣鲁肃前来进京朝贡示礼,这二者之间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令君大人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下官钦佩之至。”赵彦听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礼,满面恭服之色。他没料到荀令君竟对远在江东的孙氏部属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观纹一般,了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实堪称神人:耳目遍布之广、心思覆盖之远,可谓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却悠悠一叹:“乱世之际,能身处众浊之间而始终不失其清者,何等难能可贵也!江东孙氏父兄两代忠烈可旌,而传至孙权之时不纯其节、不终其德……可叹!可叹!”

  赵彦听罢,亦是心旌剧荡,他一连张了几次口,却又一次次闭上了。忽然,他似是忆起了什么,急忙从那叠奏章中抽出一份来,托在双掌之上,甚为恭敬地站起身来,奉呈到荀彧面前,道:“令君大人,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给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认为兹事体大,专令下官携此密奏与令君大人一议。”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来接,不动声色地问道:“孔大夫昨日是何时上此密奏给陛下的?尚书台为何竟不知晓此事?”

  赵彦面色一变,微微俯下头去,道:“昨天夜里,赵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时,孔大夫当场托付赵某直接转呈陛下的。”

  “根据大汉制度,凡有上呈皇宫大内的奏章,必须先行交付丞相府与尚书台共同审议,然后视其轻重缓急再献给陛下决断。你身为内廷议郎及尚书台之专使,为何一反常制、逆而行之?”荀彧沉沉而道,声音寒冷得出奇,“你不害怕别人指控你这‘私传文牍、干扰圣听’之罪吗?”

  “令君大人此言,实令赵某死无容身之所了!”赵彦一听,竟是泪流满面,“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失声泣道,“赵某赤心为国,耿耿忠诚可昭日月,‘私传文牍’之行是实,‘干扰圣听’之心绝无!”

  荀彧双目中波光微微一闪,脸上却毫不动容,继续冷冷言道:“古语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这才是有助于社稷安稳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为晋封相国一事而大举庆贺,欲与群臣同喜同乐,这是何等彰功显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

  夫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你本应当询问清楚之后便立即返宫,不得逗留孔府阻扰孔大夫献贺曹丞相。

  “可你竟不识大体,闹得孔大夫一连延误了两个时辰也未至丞相府献贺,以致不知情的外人以为孔大夫与曹丞相似有失和之事。”

  说到这里,荀彧的声音猛地一下提高了几分,叱道:“赵君,此事错在你处!你必须马上去面见曹丞相,说清此事本末,主动引过归己,化解掉曹丞相与孔大夫之间的这点儿嫌隙才是。”

  他这严词厉色的一席话砸将下来,赵彦已是承受不起,伏在地上泪流如注,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令君大人一意调和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官心中自是明白的。下官也完全可以遵照您的吩咐切实去做——只是,下官斗胆请问令君大人:曹丞相与孔大夫,真会因为下官一番引咎自责的解释,便能化掉彼此之间的嫌隙么?”

  说到这里,他蓦地抬起头来,双手再次奉上那份奏折,含泪盯着荀彧,道:“令君大人还是先行阅过孔大夫写的这道奏章后再说吧!”

  荀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赵彦呈过来的那道奏章,轻轻翻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奏章的题目太吓人了:“宜准复古王畿之制”!奏章里的内容更是锋芒毕露:

  臣闻:先王分九圻,以远及近;《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诗》云:“封畿千里,惟民所止。”故曰:天子之居,必以众大言之。周室既衰,六国力征,授赂割裂诸夏。镐京之制、商邑之度,历载弥久,遂以暗昧。秦兼天下,政不遵旧,革划五等,扫灭侯甸,筑城万里,滨海立门,欲以六合为一区、五服为一家,关卫不要,遂使陈、项作难,家庭临海,击柝不救。圣汉因循,未之匡改,犹依古法,颍川、南阳、陈留、上党三海近郡,不以封爵诸侯。臣愚以为:千里寰内,可略从《周官》六乡、六遂之文,其中所有郡县统归陛下直辖,以正王赋、以崇帝室。

  读到最后一句之时,荀彧“唉”的一声长叹,接着“啪”的一响合上奏折,闭着双眼仰面朝天,满脸露出哀伤之色。

  “令君大人……令君大人……”赵彦看着荀彧这般表情,不禁有些惊慌地嗫嗫喊道。

  荀彧隔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勉力稳住自己胸中的激荡之情,缓声问道:“赵彦!你当时为什么不劝说他不要上这道奏章?你……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这么做?”

  “令君……令君大人!”赵彦一听这话,顿时连连叩头喊道,“您……您错怪下官了!是孔大夫自己执意要求下官向陛下转呈这道奏章的啊!下官当时劝得口干舌燥,他是一点儿不听啊!”

  听到这里,荀彧双眸之中立刻涌起了莹莹泪光。他静了片刻,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彦的哭泣,慢慢退到榻床上坐了下来,拿着那份《宜准复古王畿之制》的奏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孔融在这个时候呈上这道奏章,是公然反对曹丞相尽握大权、独领朝政。当然,他这道奏章也来得甚为巧妙,可以称得上是曹操对汉朝是否仍然怀有忠心的一块“试金石”——曹操若能依他奏中所言,将自己那块属于“千里寰内”的武平县封邑公开辞让,移交给皇宫大内直辖,则可谓忠心可鉴,坚守臣节;曹操若是拒绝了孔融奏中所言,则可谓心怀异志,难免有专权不逊之嫌。

  但是无论曹操辞不辞让武平县之封邑,他都必将从心底深处对孔融极为不满——这是在利用君臣礼法之大义逼曹丞相自削实权。自十余年前曹操亲迎天子入驻许都以来,还没有哪个高卿大夫敢向曹操这样针锋相对地公开逼他自我削权。而在这样的问题上触怒曹操的后果是什么,大家自是不想而可知的了。

  终于,荀彧沉沉地叹了一口长气,喃喃说道:“先世孔子圣君有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大夫可谓秉承祖训而始终不夺其节,求仁得仁,又何悔乎?赵君,你且下去罢。让本座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面颊缓缓地无声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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