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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礁突现_火浣布衫

  火浣布衫

  贾府的客厅十分简陋,一方旧榻,几张草席,一座屏风,寒酸得简直不像一个散骑常侍家中的摆设。

  曹操在客厅里闲等无事,便走近屏风那里,却见那原本光亮的乌漆支架上面竟落满了一层浅浅的灰尘——看来,那些校事和眼线给他汇报的情况没有失误。贾诩蛰居许都这么多年,确是阖门自守、退无私交,否则这客厅里的物事不会这么久居然无人洒扫。

  曹操又瞧了瞧屏风上的那一幕薄薄的纱图,上面描绘的是一位中年峨冠文士的肖像。清眉深眸,相貌伟特,衣袂翩然,别有一番凛凛风骨。他凑近前去往左下角细细一看,是黄门侍郎、丹青国手杨俊的落款:建安八年“名相陈平之像”。

  “陈平?”曹操瞧着屏风上面的纱图画像,淡淡地笑了。这个贾诩在外韬晦隐忍,而骨子里却志存高远——果然是暗暗以一代名相陈平自许啊!不过,以他的谋略之术,确也当得起“陈平再世”之誉了!真希望这个“当世陈平”能够帮助本相此番南征一战而定、大获全胜啊!

  “丞相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客厅的侧门边传来了贾诩那永远不温不火的声音。

  曹操侧目一视,只见面色微微酡红的贾诩手里握着一卷诗集,正一步一哈腰地向自己趋步而来。他呵呵一笑:“贾大人好兴致,这个时节还在饮酒吟诗?”

  贾诩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躬身引着曹操在那方旧榻之上先行坐下,又招呼随同曹操微服前来的曹仁、许褚等在旧榻右侧的草席之上坐了,最后自己才在曹仁、许褚对面的草席跪坐了下来。

  “贾某刚才正就着一点儿小酒欣赏丞相府文学署送来的这一本《南征励军诗集》呐……”贾诩将手中那卷诗集翻开举起给曹操看了看,淡笑道,“适逢读到击节称叹之处,丞相大人便屈驾而来,贾某心中更是欢欣无限。”

  “哦?这本诗集之中哪一处竟令贾大人您也为之击节称叹哪?”曹操双目精光一闪。

  “启禀丞相大人,这本诗集中有两处令贾某击节称叹。一篇便是诗集扉页上荆州流民写来的《欢迎南征喜讯书》,那可是民心所凝,拳拳可感,字里行间溢满了对王师南下那种久旱逢甘霖的真情挚意。”贾诩面含微笑娓娓而谈,“另一篇就是大公子曹丕所作的《述征赋》……”

  “贾大人,荆州流民所写的《欢迎南征喜讯书》乃是民之真情凝结而成,句句发于至诚,令人击节称叹,这倒不假。”曹操猛地打断贾诩的话语,横了他一眼,“至于子桓的那篇《述征赋》不过是铺陈华丽的应景之作,贾大人怕是有些谬赞了!”

  当着一个父亲的面夸赞他的儿子,这个父亲必然是免不了要谦虚几句的。贾诩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他绝不会傻到对曹操的谦辞信以为真:“哎呀!丞相大人过谦了!大公子的那篇《述征赋》读起来真的是铿锵有力、振奋人心呐!贾某一向记性不好,虽然只读了两遍,可是却把这篇妙赋记得清清楚楚的,仿佛是大公子用这篇妙赋一下唤起了贾某对南征荆州的所有鲜活生动的想象与激情——‘建安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予愿奋武乎南邺。伐灵鼓之硼隐兮,建长旗之飘摇;跃甲卒之皓旰兮,驰万骑之浏浏;扬凯梯之丰惠兮,仰乾威之灵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维天网之毕举;经南野之旧都,聊弭节而容与;遵往初之旧迹,顺归风以长迈;镇江汉之遗民,静南畿之假裔。’丞相大人,您听一听,这是何等激昂的豪言壮语啊。”

  曹操笑着挥了挥手,道:“便如贾大人所言,这子桓强作而发的豪言壮语再是激昂慷慨,又济得何事?要论用兵征伐、底定江汉,还得要靠贾大人胸中的文韬武略啊!”

  口里虽是这么说,曹操内心还是为贾诩夸赞曹丕所著的《述征赋》而隐隐有些乐滋滋的。突然,他心头如水波般轻轻一动,一个念头按也按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一次南征,为何植儿不写一两篇励军壮气的诗赋送来呢?他的文笔可是比丕儿精妙得多啊,他若是写了一篇《述征赋》来,只怕更是万人传诵、一片轰动吧?这对本相南征荆州应该会造成多么有利的强大声势啊,可是他为什么竟不写呢?

  这边,贾诩仍在自顾自地说道:“丞相大人太看轻大公子这篇《述征赋》了。古人兵诀中有‘先声而后实’之妙论,依贾某看来,大公子这篇文章一经驰传天下,完全可以抵得上十万威武之师。”

  曹操虽然知道这些话都是一味逢

  迎奉承的溢美之词,但是听到它们从贾诩口中说来并不怎么反感——相反,他心底还暗暗有些高兴。贾诩这么用心地盛赞曹丕的《述征赋》,就分明表示他是全力支持自己南征荆州的。

  想到这里,曹操觉得自己今天和贾诩的谈话是到了应该切入正题的时候了,他抚了抚胸前的须髯,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听得他这一声咳嗽,一向熟悉曹操各种细节习惯的贾诩立刻非常知趣地停住了继续讲话,微微含笑地恭候着他开口。

  果然,曹操的声音沉缓肃重地响起:“散骑常侍贾诩接旨……”

  听到他这么一开口,贾诩微微怔了一下,急忙离了草席,在曹操面前拜了下来。许褚、曹仁也离席而起,在他身后跪下。

  曹操从袍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随手轻轻展了开来,缓缓念道:

  朕闻树贤为国、擢才为民:原散骑常侍贾诩,志节高峻,德服于人,特升任为太中大夫之职,钦此。

  贾诩拜在地上一听,耳朵里不禁“嗡”的一响,原来自己竟被陛下下诏接任了孔融的太中大夫之职!而且,不知是曹操刻意写的呢,还是天子故意暗讽自己,这份诏书上居然还给自己安了两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语“志节高峻,德服于人!”这可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跪在地上叩头谢恩道:“微臣贾诩领旨。”

  待贾诩收好诏书坐回了草席之上,曹操含笑向他拱手一礼道:“贾大人……不,不,不,现在该改口敬称‘贾大夫’了。先前孔融那个狂徒虽亦曾位居‘太中大夫’,但他虚有其誉、华而不实,不足以堪当此清贵之职;而贾大夫您德才内蕴、实而不华,您当这个‘太中大夫’自然是实至名归了。”

  贾诩斜身欠身一礼,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孔融那个“太中大夫”是以忠于汉室而闻名天下的,而今天此诏一发,我这个“太中大夫”将来在天下士民眼中又是以忠于谁人而著名呢?只怕被曹操这么一弄,自己从此可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曹府幕僚了。曹操这一步棋,是在彻底阻断自己于汉、曹两家之间的游移周旋啊!不过,以今时今日自己在许都的情形,只怕是除了依附他之外,也确无更好的出路。在汉室诸臣之中,以荀令君之通情达理、中正仁和尚能包容自己之外,自杨彪、伏完、王朗等汉室高卿以下,他们谁不把自己视为眼中钉呢?罢了,罢了,汉室对我本无格外之恩遇,我也犯不着攀上这条破船畏畏缩缩地仰人鼻息。

  曹操却似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副似喜似愁的异样表情,又冲着他哈哈笑道:“本相除了在此恭贺贾大夫荣升要职之外,却另有区区一道相府手令意欲就此宣读——不知贾大夫肯不肯赏脸接令呢?”

  贾诩一听,急忙一整衣冠,又要起身离席跪下。曹操向他一摆手,连声止道:“不必!不必!贾大夫还是坐着听本相宣读这道手令罢。”

  贾诩推谢不过,虽是未曾跪下,却仍然起身半躬半伏地听着。曹操坐在榻上又从袍袖中取出一卷赤绢,展开了朗声宣道:“进贤匡时,本相之急务也。素闻太中大夫贾诩谋略惊人,料事如神,运计如鬼,天下畏服——本相特聘其为相府军师,襄助本相南征大业、扫除群逆!”

  贾诩闻言,竟是呆了片刻,直到听见对面席上的曹仁重重咳嗽了一声,他才似回过神来一般,慌忙伏地跪答:“多谢丞相大人厚爱——贾某惶恐之极!贾某何德何能敢受此聘?丞相大人手下已有荀攸军师智谋盖世,贾某焉敢以区区微才而贻笑大方乎?还请丞相大人收回此令!”

  “贾大夫!您是当得起这相府军师之重任的,就不要太过谦辞啦!”曹操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地说道,“荀公达担任的是本相的右军师,您担任的是本相的左军师——本相就是希望用这相府军师之位可以换得贾大夫您这个‘再世陈平’放才而为、尽展所长,辅助本相辟出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业来!”

  贾诩闻言终于不再虚辞,上前接过那道丞相手令,捧在手上认认真真观阅了数遍,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曹操,看了半晌,才微微颔首而笑。

  曹操拿眼瞟了他一下,仍是昂然挺坐于榻床上,问道:“贾大夫心中此刻有何话要说?”

  贾诩慢慢卷好了手令绢书,悠悠言道:“不瞒丞相大人,贾某刚才的确是稍稍走了一下神,突然回忆起了十多年前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对话来……”

  “哦?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

  对话?”曹操不禁微微一愕,“您且讲来听一听。”

  贾诩伸手一摆袍角,端端正正坐回了草席之上,一瞬间他身上先前笼罩着的那一股闲散淡逸之气倏然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他举手投足之际那一派夺人的庄严凝肃之风,凛然不可接近,即便与荀彧、杨彪一流的名公大贤相比,似乎也毫不逊色。这才是一代奇士贾文和真正的不俗风骨啊!曹操见状,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一叹。

  贾诩继续说道:“那两位当世英豪,一位是前大将军袁绍袁本初,一位便是丞相大人您。当时,面对烽火连天的滔滔乱世,二位同席煮酒共论应对方略,如今思来倒颇是值得寻味。

  “袁绍当时亦是豪气冲霄,他讲:‘吾将北拥燕代之地,收揽戎狄之众,划河而踞,乘风驾云而南卷中原,谁能敌之?’然后,他又开口询问丞相大人您的方略。

  “——贾某清清楚楚地记得,您当时的回答十分平实简洁:‘吾将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其时,四座宾客闻之无不喷茶而笑,以为您那时兵少地狭,只得以此虚语而应之。然而,贾某从听到这个传闻之时起,便已料定,袁绍固然不失为一代雄豪,但终将为丞相大人您所吞并!您这十多年来能愈战愈强、愈挫愈盛者,正是依恃这‘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的十字方略也!贾某今日亲见,更是折服不已!”

  曹操听他讲完,抚须淡淡含笑:“诚如贾君所言,本相以前一直谨守的是那十字方略,以后亦将一如既往地恪守那十字方略。”

  贾诩一听,便在草席之上将身深深一伏,恭恭然言道:“既是如此,贾某谨代天下才智之士衷心谢过丞相大人了!”

  “贾大夫,您还没收本相的聘礼呐,何谢之有?”曹操扬声大笑,同时向曹仁招了招手,“子孝,把本相送给贾大夫的聘礼呈上来罢!”

  曹仁应了一声,从身后推过一方紫檀木匣,托在手上,恭恭敬敬地放到曹操面前的桌几之上。

  曹操将那方紫檀木匣缓缓打开,伸手从中拿出的却是一件纯白如雪、轻薄透亮的圆领布衫。他对着贾诩轻轻铺展开来,微笑着问道:“贾大夫见多识广,可辨得这是何衫?”

  贾诩仔细一看,见那布衫的质地非丝非绸,白得发亮,却辨它不出,只得摇了摇头:“贾某孤陋寡闻,诚然不知此乃何物也。”

  曹操向许褚使了个眼色:“仲康(许褚字仲康),拿你的酒来!”

  “好!”许褚答了一声,犹如洪钟巨响,震得贾诩耳朵一阵发麻。这汉子的中气当真是充沛异常!

  那许褚解下腰间系着的葫芦,拔掉塞子,猛地饮了一大口烈酒,走到桌几之前,朝着那件白衫就是“噗”地一喷。

  “哎呀——”贾诩急忙掩面长叹,待他放下双袖一看。那雪白的布衫上已是沾满了斑斑酒渍,浓一块、淡一块,黄兮兮的煞是难看。

  他正惊疑之际,许褚右手提起那布衫,左手摸出火折子,“哗”的一声划出火花来,便向那布衫上一燎。

  “不可!”贾诩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急忙开口阻止。

  然而,一切都晚了。只见火光一冒,“蓬”的一响,那烈烈赤焰已在布衫之上暴燃而起,“啪啪啪啪”地烧个不停。许褚一手提着那布衫的领口处,任凭火焰直蹿上来,直是一动不动地紧紧抓着衣领,丝毫也不放手。

  贾诩拿眼偷偷瞥了一下曹操,却见他一直是抚须含笑不语,心底甚是纳罕。他目光一转,又向那燃烧着的布衫看了过去,不禁大吃一惊。那布衫在熊熊烈焰焚烧之中竟是分毫未损,它上面的酒渍已被渐渐烧净,火光也随之徐徐消退——最后,呈现在他眼前的,仍然是一件完好无缺、粲然洁白的圆领布衫,干净得仿佛刚刚用皂角水洗涤过一般。

  “火浣布!火浣布!这是西域波斯国的奇宝火浣布!”贾诩这时才恍然大悟。

  曹操哈哈大笑,从许褚手中接过这件火浣布衫,托在双手之上,向贾诩递了过来:“贾大夫,您知道本相为何选中这件‘火浣布衫’作为聘礼赠送给您吗?不瞒您说——本相就是看中了它这样一点儿妙用。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

  “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贾诩急忙起身弯腰接过火浣布衫,在心底里默默地念了这一句话。他倏地眼睛一亮,顿时一下明白了过来,深深地点了点头,向曹操恭然谢道:“贾某必定竭尽犬马之劳,誓死辅助丞相大人除旧布新、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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