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等待的一行十余人,皆是不凡,个个目中精光暗敛,于风雪之中稳立如山,武功修为皆为顶尖好手!
为首者乃一身着素色长衫头发皆白的老者,面色红润,嘴角挂着令亲近的温和笑容,虽一头白发,却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负手立于众人前,却不似其余人等那般气势逼人,反倒显得格外阴柔。
众人见得远处李世明带着陈怜生走来,忙跪地行礼。
李世明走到近前,在众人开口之前随意道:“都起来,我这小兄弟快冻死啦!”
他身旁的陈怜生真个冻得不轻,方才身处那不冻湖谷,因上古阵法和巧夺天工的铸造工艺,令风雪不至,倒不至于有多冷。可出了那不冻湖谷,昆仑深山,风雪交加,那自是冷得难以抵挡。陈怜生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却还笑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还扛得住。”
李世明笑了笑,对为首那人道:“去陇右,再回长安。”
那人乃是李世明随行宦官,负责起居行程,他目光一愣,显是不知李世明何意,如今吐蕃出尔反尔,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大量财富和工匠以示和平之心,不料松赞干布再次出兵攻唐,如今陇右道边陲,已然战火纷飞,他实在不知此时,太宗皇帝陛下为何要去陇右。
但疑惑也仅是疑惑,君令既下,自然不可不可违背,立刻恭敬应是。
李世明领着陈怜生上了马车,那马车内空间极大,宛若一间豪华小屋,其中设有火盆,极是温暖,与外面冰天雪地相比,马车内宛若另一个世界!美酒美食,一应俱全。
便是进来五六个人,亦不会显得拥挤。
陈怜生看得一呆,他出身富贵,出行亦不见奢华至如此,忙看向李世明,疑惑道:“老哥,你是做什么的?出行好生贵气。”
李世明坐在正对车门的那张大椅上,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生意人罢了。”
陈怜生心道,这李老哥生意做得定然极是成功,仅是造这马车,怕是都要不少银钱。他生性单纯,李世明说什么他也就信什么,倒也一点也不多疑,也不想寻常生意人,在那不冻湖畔,怎会见得那般情形却任然淡然如此?
李世明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按在立于身侧的寒月剑柄之上,侧头看着陈怜生,淡笑道:“老弟喝些酒吧,驱驱寒气。”
陈怜生微笑点头,道:“多谢老哥盛情!”说罢便也拿起身前桌上酒杯,大口喝了一口,不料此酒极烈,一口下肚,喉咙直如火烧一般,呛得他直咳嗽。
李世明哈哈大笑,道:“忘了给老弟说,这酒是我找人专门酿造的,不仅有中土酿造之精细,更有塞外烈酒之狂野,比起寻常酒水要烈一些,老弟莫怕,烈虽烈些,但也不打紧,不催头疼的。”
李世明一生戎马,征战数十年,这大唐天下,皆是他在马背上打下来的,铁马金戈,一杯烈酒,便是如今他那愈发内敛的气质之下隐藏的豪情万丈!
陈怜生大口喘了好久的气,才勉强笑道:“没事没事,酒是好久,只是小弟有些喝不习惯。”
李世明道:“多喝几杯便习惯了!”
陈怜生讪笑点头应下,不敢再大口去喝,小口饮下,细细品味,倒也真是难得的好酒,喝了几口,身体的寒意荡然无存,舒服了不少。
李世明也大口喝了几口,然后问道:“老弟,你堂堂药君楼少主,怎会来这冰天雪地的昆仑?还同神魔随行,被神魔追杀?”
柳如梦虽然传信给李世明,告知其六道明尊屠了洛阳,天下有变,怕是人力再难控制,请他去昆仑找风侯帝瑶商议对策。但其中具体事情,李世明并不知晓,如今见得不冻湖畔的变故,他便知陈怜生定然卷进了里面,且卷得不浅。
陈怜生握着酒杯的手一僵,目光瞬间黯淡了许多,苦笑道:“药君楼已经没了,老哥......我已经不是药君楼的少主了。”
李世明目光一凝,追问道:“怎么回事?”
陈怜生抬头看着车顶,目中泪光莹莹,这一段日子里,老天爷根本没有给他时间悲伤,在镇魔宝塔中醒来之后,一直面临着生死危险,一路奔逃,根本没有喘息时间,谈何伤感?
可此时回想,不免悲从心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药君谷,已经不存在了,父母家人,也已经天人永隔......
多愁善感的他,怎不悲伤?他苦笑叹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怕说出来老哥听了,也觉得荒唐。”
李世明哈哈笑道:“这世间最荒唐的事情,我已经见过了,你且详细说来,我听一听是有多荒唐。”
随后,陈怜生缓缓将一切事情说出,从当年救下仙羽开始,到后来婚礼变故,再到后来进入镇魔宝塔,与白瞳一路逃亡......
李世明听得皱眉,心中暗暗苦笑,一个六道明尊,已然令天地倾覆,不料如今还多了十殿八十一位神魔,大唐江山,天下人间,他又该如何去守?
恍恍惚惚五十年,李世明自踏马出征,到如今九五之尊,从征服天下,到守卫人间,个中艰辛,实不能为外人道......
这九万里河山,风雨飘摇从未停止。
李世明叹道:“你也是无奈,本是一与世无争的公子书生,却给了你最无奈又最惊心动魄的人生。”
陈怜生道:“其实我想去找仙羽的,我竟不恨她,虽然她杀了我父母,毁了药君楼......可白瞳不让我去找,她说仙羽若不来找我,那我去寻她,只怕定会再生出事情。”
其实六道白瞳说得不错,仙羽若情绪平复,心中真个有陈怜生,定然会来寻陈怜生的,若她不来,那定然心中情绪未平,没有想通,这个时候若陈怜生找了去,不但不能令其情绪平复,只怕会令其心中波澜更盛,再生出无法想象的祸端。
李世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了来龙去脉,唯有叹一句造化弄人,但他却也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关键!其实这一切事情,是暂时不用发生的,推动故事至如此的,全因了生禅师!别人不懂,但李世明却能明白了生禅师的意图,一场生离死别,凡尘炼心,目的是让仙羽能从中学会爱恨,学会为人,这便是了生禅师的目的!
李世明与了生禅师相识多年,自能明白其意图,也明白了其后的路,他该如何走下去。他看了看陈怜生,道:“你先跟着我吧,只怕老天爷,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多愁善感。”
陈怜生无奈的笑了笑,道:“我似乎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物资准备十分充足,在这冰天雪地中,陈怜生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行,一行六七日,终是从冰天雪地,到了碧波万里的塞外草原......
陈怜生一直看不透李世明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觉得此人极为深沉,虽然同他谈天说话时皆是一副极为亲近的模样,但他总觉得和李世明之间,仿佛隔着山一般的鸿沟。
这并非是因为李世明在有意疏远陈怜生,而是因为两个人的心境差别太大,陈怜生根本看不透李世明究竟在想些什么,才会有如此感觉。
到得草原,李世明便不再坐在马车之中,下车对陈怜生道:“会骑马么?”
陈怜生点头,跟着下了马车。李世明向随从要了两匹马,又对随行宦官道:“给我些银钱!”
随行宦官大惊,张口便想说话,却被李世明冷冽得眼神打断,将话生生咽了回去。随行宦官无奈,唯有拿出大量银票和金银。
李世明对陈怜生喊道:“老弟,来将银子拿着,我两单独走一段!”
说罢便翻身上马。
陈怜生虽然不解,但也听着做了,将金银银票收好,上马随李世明去了。
二人纵马疾驰,于草原之上狂奔,李世明一马当先,身上黑色披风随风飘舞,猎猎作响,英姿勃发!
陈怜生紧随其后,追得极是吃力,他虽然会骑马,但是也仅仅是会,哪里能像在马背上打了多年仗的李世明一般,疾驰如风,唯有在后面大喊,“老哥,慢点!我追不上。”
惹得李世明哈哈大笑,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此时天色已然渐晚,李世明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四周,对陈怜生道:“我们得去寻个住处了,不然晚上得冻死在这草原之上。”
草原之上,昼夜温差极大,现在虽然暖和,但一旦入夜,定然温度骤降。
李世明带着陈怜生寻了条河流,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见陈怜生不解神情,道:“游牧民族都是顺着水放牧,这片草原上生活着许多放牧的人,我们循着河流往上走,定能寻到一户。”
顺水放牧,随草迁移,这是游牧民族的习惯,李世明身体内还有胡人血统,又南征北战多年,见多识广,对这些自然了解。
果不其然,二人策马缓行,没走出多远,便见得一牧民家庭的蒙古包,李世明前去交涉,没过多久,便问陈怜生取了一些银两递给牧民。
这些银两换来了一座温暖的蒙古包,两匹好马,以及奶茶和羊肉!还有一晚温馨的睡眠。
第二日一早,李世明和陈怜生吃饱喝足后,带上足够的事物和奶茶以及饮水,继续前行。
日落便寻人家,日出继续赶路,一路皆是如此,如此循环了五六天时间......
陈怜生也就默默跟着,这几日中李世明的话要少了许多,但陈怜生能够明显感觉到,李世明的心情却是大好,因他看见,李世明看着那朝阳会笑,看着那青草会笑,看着那些牧民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是会微笑。
他不知道李世明为何要笑,因为这似乎并没有多么好笑的东西,虽然风光大好,虽然美景无限,但这几日奔波下来,陈怜生只觉得精疲力尽,虽然风景无限好,他却实在笑不出来。
策马而行的第七日,终是到了中原地界。
李世明和陈怜生皆没有带多余衣物,这许多日奔波下来,自是风尘仆仆,李世明带着陈怜生去买了衣衫,便随便寻了一家客栈,并不奢华,极是普通。
李世明向店小二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又让他准备好热水饭菜,便对陈怜生道:“去洗一洗风尘,然后好好吃上一顿,再睡个好觉,这一路该把你累得不轻。”
陈怜生比不得李世明戎马出身武功不凡,他只是一个实打实的文弱书生,这一路策马疾驰,骨头都险些给他颠散架了。
跑进热水中时,陈怜生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回想这一段时间的经历,真个如梦如幻,毫不真实。就连如今跟着李世明莫名其妙的赶路,也显得向做梦一般......
舒舒服服的洗了一个热水澡后,换上新的衣衫,风尘褴褛,荡然无存,陈怜生看着那铜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他仿佛已经不认识了,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不一会儿,李世明便敲门喊道:“老弟,出来吃饭!”
饭菜送到的是李世明的房间,满满当当的一大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算不得山珍海味,但对于这边陲小镇,也算得上人间美味。
陈怜生和李世明在一起待久了后,也毫不拘谨,落座后便拿起筷子,与李世明一同大快朵颐。前些天一直在塞外,吃的多是牛羊,喝的多是奶茶奶酒,今日见了这些中土食物,自是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李世明也不顾及九五之尊的形象,与陈怜生放开了吃喝,谈天说地,倒也极为轻松。
二人吃了一会儿后,李世明突然停住筷子,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后,对陈怜生道:“老弟,你觉得这些饭菜如何?”
陈怜生虽出身富贵,但却并非挑剔的人物,啃着鸡腿道:“很好吃了!”
李世明笑道:“十多年前,这些边陲小城,莫说如此美味的饭菜,便是人烟,也没有几个......如今,这些城镇商旅不绝,人来人往,真个是天壤之别啦!”
陈怜生点头道:“确实如此,以前战火连年,这些边陲小镇被殃及得最为惨重,哪有人烟,只有白骨,好在如今太宗皇帝励精图治,大唐帝国国力强盛,如今边境稳固,商旅往来,这些城镇自然又活了过来,也因为贸易和商旅,愈发富裕。”
此处连接塞外和中原,自然有诸多商旅,因此百姓愈发富裕。
李世明沉默了片刻,随后笑道:“那这皇帝该是当得不丢脸了!”
陈怜生一愣,觉得李世明如此说话有些不妥,但也不甚在意,笑了笑道:“百姓皆赞太宗皇帝陛下乃是万古明君,怎会丢脸?”
李世明道:“可如今又打仗啦!太宗皇帝陛下,也没能守住这大唐的安宁和太平......”
自三年前吐蕃松赞干布已和亲公主失踪为由举兵攻唐以来,大唐平静了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在一年半前,刀兵又起,北方高句丽扶余等国不断进犯大唐边境,而西边吐蕃亦兵刀又起,大举进犯中土,如今战事断断续续已经一年半时间。
好在大唐兵强马壮,拒来犯之敌于边境之外,战事连绵,却规模不大,未曾殃及整个中原,亦不曾动摇大唐帝国根本。
但李世明心中清楚,这些战事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巨大阴谋,如今的小规模来犯,不过是暴雨到来之前的狂风,待得时机成熟之时,才是真正的战争爆发之时。
而这个阴谋的布局者是谁,这个时机何时到来,李世明心中也不清楚,但他能做的,唯有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为这片江山这个帝国,,抵挡即将到来的风雨。
而如今最大的威胁,不仅仅是这个从四年前便一直在布置诡局的玩棋之人,还有那些被放入人间的神魔,人的战争,李世明金戈铁马一生,他毫不畏惧,但神魔的战争,他经历过一次,所以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此次昆仑之行,便是为此。
陈怜生一边吃饭一边道:“父亲说过,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皇帝,我也这么认为,老哥你看如今这盛世天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太宗皇帝陛下定能守得住这天下的太平和安宁。”
李世明只是笑笑,他从未想过与陈怜生谈论这个天下,因为他们两人站在完全不同的角度,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自然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李世明励精图治多年,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的,并不是他努力之下,这个帝国有多么兴盛,他一直在注视和寻找的,是这盛世背后的威胁和暗流!二十年皇帝位,他从未轻松过一刻!
守天下之兴盛,守人间之安宁,这是他从风侯帝瑶手中接过天下的同时,亦是对神魔的承诺,他要坚守这个诺言,亦要证明,人的人间,在凡人手中,亦能长治久安......
而国师李绩,卫国公李靖,了生禅师等人,亦是一生都在为这份责任努力付出,他们的目的,是让这个人间,在凡人的手中变得更好。
所以李世明登位之后,大力抑制宗教力量,毁灭上古遗迹,让人们离那些神魔故事,愈来愈远,让这个人间,变得更像人间......
李世明的目光落在陈怜生身上,看了许久,了生禅师用巨大的代价在布一个局,如今,这个局得由他来继续推进!而陈怜生,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经入局。
可如今的陈怜生,只怕还担不起这个局赋予他的责任。在昆仑的时候,李世明便已然决定,他要推着陈怜生往前走几步,至少......让他担得起自己在故事中的身份。
李世明和陈怜生并没有在这座边陲城镇休息太长时间,第二天一早,二人用过早餐便策马离去。
二人一路往陇右道靠近,行的多是官道,能入城镇便寻客栈休息,入不得城便寻驿站落脚,也行得不是很赶。
一路行来,倒也不曾感受到战火的波及,直到行到陇右道凉州境内,方才感受到战争的气息......
这一日黄昏,李世明和陈怜生到得一座村落,此处离凉州较近,已算得上是靠近吐蕃和大唐战火的地界。但今次吐蕃并非向上一次犯唐一般,大举进攻,而是小规模进犯,多为掠夺边境城镇。
这座村落远离边境,虽靠近战争区域,但吐蕃军队该是不会选择这里作为目的地,因为撤离路线太远,若遇大唐军队大规模围追堵截,只怕难免全军覆没。
李世明本打算和陈怜生在这座村落中寻一个过夜的人家,可不曾想,二人刚刚入村还没走多远,便被村中诡异情形震撼......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天色仍未全黑,正是农户归家,家家炊烟的时辰,绝不该是如今的模样。此时村中的情形,死一般的寂静,,二人所过之处,有些人家门户紧闭,有些门楣大开,却都不见有人,二人缓缓往村子中心靠近,远远看去,那边有一颗巨大的槐树,郁郁葱葱。
当二人来到村落中心那棵槐树下方时,陈怜生见得眼前情形,立时脸色煞白,便是李世明,亦是脸色大变,由惊诧转为震怒,由震怒化作铁青,翻身下马,握着寒月之剑的左手,不知不觉紧了几分。
那大槐树上,不知为何,树枝上挂满了白骨......
陈怜生许久才回过神来,下马站在李世明身边,慌张问道:“这是吐蕃军队干的么?怎的那么残忍?”
这是合情合理的猜测,吐蕃军队前来掠夺,然后将村民杀害,全部挂在这棵大树上。
李世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看着这棵大槐树,以及那些白骨,看了许久许久,脸色忽地一变,忙沉声对陈怜生道:“退!这树不对。”
说罢便拉着陈怜生缓缓后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棵巨大的槐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