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红的，地面是红的，先前密集得透不过风的圣盔谷森林也是红的。

　　这红，是因为无休无止的火焰，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烤化了，焊接在了一起。

　　如果有谁看到这灿烂的一幕，必然会由衷地赞叹一句：“好美啊……”

　　“真的好美啊……”一缕黑色灰烬被暖风吹送着，轻轻落到了安杰丽卡洁白如玉的掌心里。安杰丽卡轻轻抬起手，将这缕灰烬放在眼前，整个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在她面前，那个斥候队长已经哭成了泪人，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之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似乎他要把时光硬生生扭转过来，把每一个微末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地摆在安杰丽卡的面前。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所有的人都一语不发地凝视着面前直冲上天际的大火，这场大火遮断了视线，再看不到遥远天边的两界山的山峦，也看不到连绵的圣盔谷森林。而那座隘口小城，就在这仿佛末日天灾般的火场之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还的几率，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巴尔博亚伯爵，他的两千斥候，以及跟随迭戈冲阵的近五千亚特拉斯士兵，已经带着六千多贝勒塞帝国的军队，连同那恐怖的血十字骑士团，下了地狱。

　　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划算，但只要见识过贝勒塞帝国军队战力的都知道，这是一笔颇为合算的买卖。

　　安杰丽卡叹了口气，一阵风把灰烬从她的掌心吹走，她回头看了一眼头上缠满绷带的莫特森，平静道：“把莫特森伯爵大人送回他的艾特斯科堡吧。巴尔博亚伯爵留下的六千军队，暂时由他的儿子提克奥迪斯统带，就不要再上前了，跟着我们王宫卫队突进，护卫住我们的侧翼即可。”

　　安杰丽卡身边的副官立刻急急叫了起来：“公主殿下，我们还要向前突进？前面可是一片火海啊！”

　　“恩，是啊……”安杰丽卡点了点头，拨转马头，从远眺的小山丘上走马下来，平静道，“可是还有一条路，我们绕过去。”

　　副官愣住了：“还有一条路？”

　　那个一直在哭诉的斥候队长立刻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没错。”安杰丽卡挥了挥马鞭，“就是你们先前奇袭库尔玛的那条路，我知道你们迷路了，但是那个英雄，迭戈，他之前不是曾经带了一百个斥候去探路吗？这条路是新走出来的，又在圣盔堡的正东，穿过了圣盔谷森林。他们不会有所察觉。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想我明白迭戈派你来见我的用意。因为你知道这条路，所以你可以带我们走！你愿意带我们走吗？”

　　斥候队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满眼都是激动欲死的火焰：“当然愿意！我现在就想立刻回到战场，把那帮畜生统统杀光，为我们的弟兄们报仇！”

　　“那么就出发吧。”安杰丽卡撩了撩头发，转头看向火焰燃烧的地方。

　　在这个角度，没有人能看到安杰丽卡平静的眼里此刻已经噙满了泪水。

　　“因为有这场大火的阻断，安东尼奥和站在他身后的人一定不会猜到，我们居然还有办法前进，那么，就等我们到达圣盔堡城下，给他一个惊喜吧。”安杰丽卡的嘴角抽了抽，但声音却一如既往地稳定，毫无颤抖。

　　安杰丽卡身后的盖尔，已经瞪大了惊讶的双眼，小声道：“安杰丽卡……她居然在哭！哦不，她在笑，她在笑着哭，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没有说出来，安杰丽卡眼角透过来的一丝余光，就让他感觉到手脚冰凉，好像有把锋利的快刀夹在了脖子上。

　　一万六七千人，亚特拉斯此次北征军三分之二的力量，终于回过了头，不再看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场，踩着被远处的火焰燎得干枯的枝叶，发出“嚓嚓”的脆响，在那个斥候队长的带领下，绕进了一条偏僻的岔路，在渐渐荒芜，枝叶密集的小路上向前行去。

　　整个过程中，没有说笑，甚至没有谁再多说一句话，大家的心里都压着沉甸甸的灰色，平素里那些喜欢边行军边讲荤段子的斥候们更是好像换了一个人，一双双鹰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密林，一遍遍擦拭着手里的轻弩和砍刀，如果此刻，有一个敌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即便是伍德利·考文垂亲自驾到，他们也会不顾一切上去拼命。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火场上滚滚的热浪混合着被烧成焦絮的松针还是不停吹过来，落在他们的头上，但没有一个人擦去他们，他们甚至故意在飞灰中穿行，似乎想要寻找他们在火场上的同胞奔向死亡时的感觉。

　　到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垂下地平线，逐渐落到山峦的那一边，这片森林依然是清晰可见，另一轮滚滚燃烧的火浪接替了太阳的角色，始终在大地上蔓延。

　　这个时候，斥候队长停了下来，细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弟兄，小跑回安杰利克身旁：“公主殿下，我们已经到了昨晚伯爵大人扎营的地方，从这里再往正东走二十多英里，就可以抵达圣盔堡了，这条线路是迭戈昨晚亲自探查的，他还留下了指引暗记。”

　　“好样的。”安杰利克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先在此扎营。你带一个中队的弟兄，在营地附近开辟一条防火带，至少要半英里宽。看这火头和风向，今晚应该就会倒卷向圣盔堡，我们等火头过去了再走。”

　　说完这话以后，安杰丽卡回头看了看身后某个方向，那里除了几只惊飞的鸟之外，什么也没有。

　　“伊尼戈在后面，就像影子一样。”安杰丽卡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样，舅舅这样把我看得太死了。”

　　“也许是因为他从内心里就对你有些不放心。”安杰丽卡身旁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声音，那异国口音着实吓了她一跳，“当然，我们也可以往好里想，他是担心你的安危。”

　　安杰丽卡猛地转回了身，金色的长发洋洋洒洒的甩到了脑后，纤纤玉手轻轻的搭在了腰间散发出柔和的白光的长剑剑柄上，半截雪亮的剑刃已经出鞘，公主蓝色的眼眸死死的盯在不远处一个穿着黄底红花纹长袍，脸上蒙着淡黄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影身上，没有人发现他是怎么接近的，好像他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不要紧张，是我。”人影挥了挥手，声音中说不出的疲倦。

　　安杰丽卡皱了皱眉头，试探的问道：“努瓦斯？”

　　人影点了点头。

　　安杰丽卡稍微放松了下来，她淡淡地说道：“你回来了，这两天你跑哪里去了？”

　　努瓦斯解下了围巾，露出了他一头茶色的卷发和憔悴的苍白面容，他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抬头看了一眼安杰丽卡，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斥候队长，欲言又止。

　　不需要安杰丽卡使眼色，那个斥候队长很自觉地转身走远了。

　　“说吧。”安杰丽卡走到努瓦斯身边，一眼就看到展开的羊皮纸地图上，一条醒目的红色线条，“这红色的是什么？”

　　努瓦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一个晚上，火头是过不去的，而且，就算你等到火头过去，看这势头，没有几个星期的时间，地面根本不可能冷却下来，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明火暗火。你没有经历过这些吧，应该只是从法鲁西斯三世国王陛下那里听说了一些——这个温度，即使是藏在水缸里，最后的结果都会被煮死！”

　　安杰丽卡的脸上一红，马上摇了摇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努瓦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地图，突然又问：“你听过里昂·弗埃索这个人吗？”

　　安杰丽卡立刻肃然起敬起来：“当然听过！当年的打败黑暗教团的光明联盟战神，不败将军！”

　　努瓦斯点了点头：“那么你也应该记得他最著名的一战，杰哈茂尔—圣盔堡会战中后期，他奇兵突出，从圣盔堡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伊欧薇雅城下，一举扭转了整个战局。”

　　安杰丽卡郑重道：“前辈传奇般的战例，始终让我心向往之。”

　　努瓦斯勉强的笑了笑：“那么，你知道他是怎么从圣盔堡出发，躲开围城的几万黑暗教团大军，出现在伊欧薇雅城下？或者说，你知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那条让莫特森迷路的已经荒芜很久的小路是什么来历？”

　　安杰丽卡的脸色忍不住专注了起来。

　　努瓦斯的手重重地指在地图的红线上：“因为这个！在圣盔堡里，两界山山脉脚下，存在一条地道，几十英里长的地道，是在天然溶洞的基础上，人工开凿出来的，直通圣盔堡！这才是当年的英雄法鲁西斯一世在圣盔堡修建城堡的原因！那并不是个只能防守的死地。正是因为这条地道，才有了弗埃索神迹般的一战！而我们，现在就在这条地道的出口附近！”

　　安杰丽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努瓦斯笑了笑，在这处营地四周转了转，在一座陡峭而突兀的崖壁前停了下来，这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只有这座山崖，古怪而突兀。

　　他拔出腰间的锤子，在崖壁上狠狠敲打了两下，有一块石头被他敲得跳动了一下。

　　“没错，就是这个了……只是过了几十年，要再打开得加点料。”努瓦斯自言自语，拔出了弯刀，用刀尖在石头上钻了一阵，在崖壁上凿出一个小洞。

　　努瓦斯收起弯刀，从怀里取出一支黄色的纸筒，塞进这个小洞里。

　　接着，他取出一团棉线，一头插在纸筒里，一头拉得老长，小心地点着了火，之后飞也似地跑出了几十米远，躲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巨树后头。

　　不需要说话，安杰丽卡也知道有危险，有样学样地躲在了另一棵树背后，只是因为将信将疑，她还是离得进了一些，举起了盾护住自己的身体。

　　黑暗中，亮光猛地一闪。

　　然后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好像泰坦巨人打了个喷嚏，好像一颗炸雷在耳边炸响，凶猛的气浪和四下飞射的碎石仿佛投石机打出的霰弹，一些不明就里的亚特拉斯士兵被气浪掀翻在地，惊恐地大叫“敌袭！”。

　　安杰丽卡的盾牌也被一颗碎石击中，虽然碎石在击中的一刹那就碎为飞灰，但还是把她的手打得发麻，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等到挪到近前，安杰丽卡起先还隐藏在冷面下的惊骇才真正地显露无疑。先前还平滑坦荡的崖壁，此刻好像被一个淘气的顽童玩坏的布娃娃，中心破碎，边缘的豁口狰狞锋利，地面留下一个巨大的土坑，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这是什么东西！”安杰丽卡猛地回头看向努瓦斯。

　　“哦，没什么，这是我说的那条地下甬道的入口。”努瓦斯漫不经心地说。

　　“不，我不是问这个。”安杰丽卡摇了摇头，“我是问，你是用什么东西，造成这一切的？魔法？巫术？”

　　“哦，那个啊，”努瓦斯忍不住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在习惯了那么多假笑之后真心的笑出来竟有一些困难，“那将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发明，必将影响未来上千年，甚至将彻底改变战争的模式。这个东西的前身叫做火药，是从遥远东方的炼金术士（其实是道士）那里传过来的，威力还没有这么大。我改进了一下，先培烧硫铁矿，然后把炼出的东西溶解到水里，再蒸发出一种神秘的晶体。之后拿这晶体煅烧，产生的气体冷却后，拿来和硝石反应，再加入之前冷却的气体，现在是液体了，吸水之后得到更浓的液体，这个时候把木屑或者棉花浸入其中，就有了这个东西，这是我们艾伦尼人的秘密武器，只是还没有推广。”

　　安杰丽卡的头有点晕，她举起手打断洋洋得意的努瓦斯：“这些东西，我听不太懂，你能不能说点我明白的？”

　　努瓦斯更得意地笑了起来：“就是因为你听不懂我才说给你听。好吧，我简单地说，这个东西，是火药的改进型，你可以叫它棉花火药，也可以叫它炸药，因为它要用到硝石，所以我叫它硝化炸药！”努瓦斯踢开地上的碎石，第一个举着火把钻进了这座黑漆漆如巨兽之口般的山洞。看着他镇定自若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安杰丽卡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命令几个王宫卫队的军官约束好部队，也返身进了山洞。

　　没有人注意到，两人进去了以后，又有一个人影一闪之间就闪进了山洞。

　　然后，山洞里就传出了一阵恐怖的爆破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什么高速飞行的东西的破空声，但是却大得震耳欲聋，紧接着，就是一阵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和一声惨叫。

　　然后，世界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