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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帝自知本身才具与父皇勤政时的英明自不可同日而语,开疆拓土或许力有不逮,可做个守成之君应是无碍。
也正是抱着如此退而求其次的打算,他日日殚精竭力处理政务,不敢丝毫懈怠,长此以往,天下虽不大治,也未大乱,百姓虽未称其贤,也未怨其无道昏聩……
只是天下虽安,朝野上下于不觉之间渐生微词,皇帝的平庸,也让一些不甘居人之下的野心家蠢蠢欲动,暗地里竟开始招兵买马,以备一朝天昏日暮,就要搅得风云变色。
当然,彼时太上皇的余威仍在,他尽日与一众真假相掺的修行者厮混一处,手上还留存有不少遭人忌惮的手段,有他震慑,异心虽滋难长。
皇帝终日为政务所困,对于太子的教导难免失疏,他的母后一味宠溺,不是个教子的良人,自此太子无人约束,成天放养,他小小的心思也因此而暗生怨怼,肆意放纵自己,逐渐地便成了后来的纨绔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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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爷,你肯出来就好,孙儿也不会再被人欺负。”
刘荡仁又哭又笑道。
他一念之间,这些前尘往事纷纷闪现于他的脑海之中,心潮澎湃,鼻头一酸,眼角就有几滴热泪挤出。
“仁儿,老衲虽是你的爷爷,却不姓皇,老衲乃是空门之人,自有法号,名唤观如,往后可以此相称。”
观如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皇爷……观如大师,我皇叔他野心勃勃,据闻已将父皇幽禁,不知何方,且他苦心经营,目前朝野各大重臣成了他野心的拥趸,天下物议汹汹,自此也落在了他的掌控之中。我的太子之位,如今在安己的手中,而他不顾兄弟旧情,与皇叔狼狈为奸,当前想必正处心积虑地筹划着该如何将我除掉……”
刘荡仁按捺住激荡的情绪,待平稳呼吸之中,捋清当前局势的关窍所在,讲与观如和尚知晓。
简要说完之后,他满心期待地凝视着观如和尚的脸庞,如释重负地询问道:
“观如大师,如今计将安出?”
他就如一个向长辈索要糖果的小孩儿,一旦寻找到了值得依赖的主心骨之后,就将希望寄托在了他方,自己不再费力寻思。
“佛法虽在红尘,可红尘于佛法而言,只如浮云,任尔世间万千功业,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皆为冢中枯骨。何必执着其中,凝滞于四生六道?置身其中,而超然其外,才是大乘究竟法门。”
观如和尚悲悯地叹气道。
“主人?”
徐老本以为观如和尚既已顺势出关,不再自缚于方寸小庙,那想必已是决意要替这位故太子殿下主持公道,可谁知峰回路转,听他话中本意,似乎是在劝他不必将帝国权柄放在心中。
刘荡仁呆若木鸡,半晌无言。
他虽无佛心,可对他话里禅机,也能察觉六七,这一句话,就仿佛晴天霹雳,轰响在了他的耳边。
“仁儿,老衲看你骨骼清奇,慧根早种,不是个久困红尘之人,何不随我共同参禅悟道,也好体悟佛法真谛,普度众生。”
观如和尚平静地说道。
“观如大师,仁儿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偏心!”
刘荡仁踉跄连退三步,被一突兀而起的石块一绊,一屁股坐于沙石地面,只是相比于心中的惊讶与悲痛,他被尖石硌出的火辣皮肉之苦,倒显得十足的微不足道。
“仁儿,你不知佛法无边,才将这过眼云烟看在眼中,当你一旦入了我门,才知宇宙之中,大千世界无数。我们脚下之地虽大,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蜗角之争,在野象的眼中,岂非正如儿戏?”
观如和尚合十劝道。
徐老终于跟上了主人的思路,他的确是一心在为故太子殿下着想,只不过他所认为的珍宝,与刘荡仁眼中的珍宝,其实存在着云泥之别。
“呵,在野象的眼中?观如大师,你只道三千大千世界,不知我只是一个生活在蜗角之上的小人。我放眼所及,只能见到脚下的这块土地,你却非要我抛开界限,跳出这方天地,去见识宇宙大千世界。强扭的瓜不甜,我没有你的境界,只想求我想要的,我只是一介凡人,该如何去认同你的追求?”
刘荡仁惨然笑道。
与夏生的小虫私语严冬冰霜的晶莹,与捡食的麻雀高谈九天鸿鹄志向的宏伟……
诚然说话之人心中有大慈悲,可人不知凡物有大有小,境界有高有低,各从其类,自在生长,或许才是更为长久之计。
殊不知:当年揠苗人犹在,不见秋风遍地金!
“仁儿,大儿二儿,大孙小孙,手心手背,老衲无意于皇权争夺,也不愿去偏袒任何人,只是想要将我手中最好的赠予你们,你若想通之时,再来寻我。”
观如和尚背身说道。
“既然观如大师如此超然物外,那仁儿便只好孤注一掷,依照自己的行事准则来夺回曾经所有……”
刘荡仁拂袖而去,唤在旁因听不懂而发呆的桃夭道,
“桃夭,我们走。”
有西南王的近百精锐军士,又有桃夭神鬼莫测的法术,他就不信不能救出父皇,将权位夺回。
“善哉善哉……”
观如和尚看着桃夭蹦跳离去的背影失神。
……
刘荡仁心中有气难出,愤愤然离了小庙,穿出那道窄门,七绕八转,重新回到了帝都人烟繁华的所在。
他静立街道中央,待辨明方向之后,率领桃夭一人,将胸中之气发泄而出,化作千军万马行军的气势,一路疾行,不一会儿就奔到了一处华丽的府邸门前。
“元帅府……天下兵马大元帅,响亮的名头,尊荣的地位,昔日父皇委你重任,待你不薄,事到临头,你却甘愿做了个缩头乌龟,倒要随那靠山王摆布。哼,今日本宫来了,你要明哲保身,本宫就偏偏不让。”
他望着门上那块金光熠熠的元帅府匾额嘲讽道。
门外的守军,早已注意到了元帅府门前这两个一大一小的不速之客,他们紧了紧手中长枪,多加了一份警惕。
“桃夭,本宫要进去。”
刘荡仁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吩咐身边跃跃欲试的桃夭道。
“好哟,哥哥。”
桃夭拍拍小胸脯,蹭蹭跑了过去,就在众守军眼中冷厉之色浓得无以复加,手中长枪按耐不住即将刺出之时,桃夭却突然收住去势,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站定,挥舞着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的手臂,行了个礼,甜甜说道:
“大家好,我哥哥想要进去,特地派我过来问一下路。”
众军士戾气顿泄,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囡,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