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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长照,刘荡仁只觉得自己头顶的每一根发丝,身上的每一个最毛孔,都洋溢着非凡的喜悦。无论他那些真幻难知的回忆片段有多么离奇曲折,也不管他为何一睁眼便已隔世,这黄粱一梦过后,总归他性命得以周全,他依然是帝国太子之身,是天子的血脉,皇帝的嫡长子……
只不过……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三四年间的变化,相比于沧海复成桑田的天地演变而言绝不算长,可若是放在人烟繁华之地,那人道的变迁,却可能一眼万年。
谈不上是更为繁华,或者更为衰败,只是一种隐隐存在于空气之中的物是人非之感,萦绕于刘荡仁的心田,再与那隔着一层迷雾的梦境相合,让他颇感无言的苍凉。
他在术法武艺的修习上既有天赋,自非驽钝之人,从街巷行人的窃窃议论之声中足可推知,此刻的帝都已非他当年离开之时的帝都,那藏于地下的汹涌暗流,正在不断地发酵着,只等着一日冲上地表,直上云霄……
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东宫之位已被窃取,这偌大一个帝国,将不再奉他为尊。
“哥哥,你会饿吗?我给你化缘面条。”
见他独立于世,静止深思,桃夭蹑手蹑脚地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自认为别无所长,唯有波罗蜜当年所授的化缘法门,熟习而至于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出门在外,只要能够逢着人烟,终究是不知饥馁的,由此她见哥哥自清晨伊始便不进饮食,这才有此一问。
“你这贪事小囡,不知已说了几遍,不要再来搅扰本宫,否则休怪本宫不客气了。”
刘荡仁颇为不耐地瞟了她一眼,怪她多嘴多舌,打断了他的深思,挥挥手如赶苍蝇般将她驱赶离开。
“哦……”
桃夭灿烂的笑脸顿时凝滞,怕他恼怒,只好耷拉着脑袋又返回到了刘荡仁的身后远远跟随,不敢再自作主张出现在他的视界之中。
刘荡仁满脸倨傲地看着她落寞离去的小小背影,心中忽而浮现出一抹无所由的悔意,一旦觉察于此,他悚然一惊,手足无措。
“这小鬼怎的和影儿一般黏人惹人厌……”
他嘟嘟哝哝,试图借着抱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维持住自己身为上位者的威严所在。
妇人之仁,是强者的大敌。
“庞然巍然,众星捧月!”
这便是东宫太子府气派的最佳写照,因循大汉祖制,日月不同天,以是这东宫的选址,向来不与皇帝寝宫接壤,而是在九十五里之外另辟新址,另选配属官宦,自成一体,如此才有锤炼帝国接班人之意。
太子既已另立一宫,那么与其相关的人事落成,自然不可马虎,那“众星捧月”之中的所谓“众星”,即是为这些属官幕僚们的所建的府邸,效法夜空之中的星罗棋布,将居中的太子府邸高高捧住……
至于其中的民众居所,无足轻重,卑贱如尘,自然当不得高贵的“星”之一字,能够有幸成为诸天寰宇之中的一粒小小尘埃,就该抿嘴偷笑,哪里还能要求更多?
东宫府门之前,可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之上,清清静静,渺无人烟,比寻常时日宵禁之时还要寂静。
而把守府门的兵将与司阍,更是鸿飞冥冥,不知去向,东宫府门洞开,内外无人,只有一面刻有六龙飞天浮雕的厚实照壁,在与他倾诉着昔日的亲近之意。
刘荡仁抬脚跨过高大的门槛,哪知一只脚方入,从照壁后忽地闪出一道人影。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府邸的孙总管,数年未见,本就年老的他愈加显得老态龙钟,一身旧衣裹身,两颗浑浊的眼珠上下转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人……
“殿下,你……你……他们说的不错,原来真的是你……老奴……我……”
孙总管的腿脚尚算利索,上前两步,纳头便拜。
重逢的激动,尊卑的界限,饱尝的苦头,让他的心情一时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切皆有。
“孙总管,你为何还活着……此事暂且不谈,为何本宫归来许久,竟无一人前往迎接?”
见他下拜,刘荡仁也不动身阻止,只是不动声色地质问道。
“殿下恕罪,此事说来话长,老奴何德何能,乃至于闯下了如此纰漏,害得殿下在山中遇难,本想着一死了之,也好随殿下而去,在幽冥界继续追随,可又听林将军说殿下未必身死,便想着回京禀明圣上,派出大军入山搜寻,或有所获,只可惜……唉,如今老奴已不再是总管,能得一把门老丁的缺位,养此残生便是足矣,不敢奢求更多。”
兴许孙老人风烛残年,已显年老智昏的端倪,在他絮絮叨叨这说了许多之后,忽又想起什么正事,脸色霎时一变,也不等刘荡仁招呼起身,自己紧张地爬了起来,上至身前,伸手去推,试图将他往门外推去……
刘荡仁身手不凡,哪能被这样一个已至垂暮之年的老人近身,只见他脚步一闪,一串人影晃动,他便已绕过孙老人,进入了府邸之中……
“孙总管,你阻我进入,究竟是何居心?”
刘荡仁怒气冲冲地问道。
“殿下恕罪,老奴稍后自会寻殿下细说此事,只是此时这府中真是进不得啊!”
孙老人心有顾忌,不敢将话中深意挑明在天光日下,只是出于一种使命般的忠心,他竭力想要阻止太子闯入。
“哼,笑话,本宫府邸,本宫进不得,谁能进得?此次你出言不逊,姑且念你初犯,本宫大发慈悲,不追究你刑责,若再不自量力,那可当真休怪本宫无情了。”
刘荡仁豁然转身,眼睛死死地盯着再次扑倒在地,磕头不止的孙老人,口中说着慈悲,目光之中却全无半点怜悯之意。
他将右手顺势往腰间一抹,想要出剑恐吓一番,不成想手到处扑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柄在山中捡来的长剑早已被他不知丢弃在了何方,当时只说那剑生得其貌不扬,不似利刃模样,就有些嫌弃之意。
而他自小从未缺了什么宝贝,一柄长剑而已,仍便扔了,又算得什么?可谁知一旦当真离了剑,心中竟隐隐有些空落落的,真是不可思议。
“殿下,老奴忠心耿耿,何敢戏言欺人,这府邸当真进不得,里边早已是龙潭虎……”
孙老人一咬牙,终于豁出了一切,想要将府中的凶险说出。
“就是龙潭虎穴,本宫何曾惧过?”
刘荡仁哂笑一声,一脚将孙老人踢开,返身便大步跨入,边走还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
“孙总管,外边的那个小跟屁虫,你绝不许放她进来,否则拿你是问。”
“殿下……”
孙老人哭天抢地。
“……”
刘荡仁心如铁石,在假山丛中转过一角,就此不见了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