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四海龙族,素来同气连枝。今日我北海遭逢大难,我等无能,险些遭致身死族灭,得亏了敖豫殿下不远万里来援,老夫深谢了。”
大长老长长欠身,向着那一位自现身起便始终臭着张脸孔的南海龙太子敖豫说道。
“这也不算什么,本太子救的本就只有西海一路,与你北海只不过顺便而来,大长老何需道谢?其实若不是盟主摊派,我也未必见得愿走这一遭……至于四海龙族同气连枝?嘿……”
敖豫嘴角擒出一抹冷笑,目光如一把无情利刃,将北海龙族自敖欢以下的十数位首脑人物,皆削刻了一遍,其目光涵义,不言而明。
他之所以不一定愿走这一遭的原因,在场还有哪一位心中不是雪亮的呢?而那什么“同气连枝”之说,可能十有六七,不过只是一句场面话罢了。
“啊……敖豫殿下此言差矣,我四海同出一源,此乃世间无人不知之事,岂能内自生隙,不顾渊源?”
敖忧急道。
他见本族自大长老以下,皆被敖豫的一句话臊得面红耳赤,讷讷不言。轮到他毕竟年纪尚轻,可以不太顾及颜面,他不接话,却要谁来接话?
“呵呵,是啊,我四海之渊源,试问世间谁人不知?方才小侄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还请大长老不必当真,请敖欢堂弟莫要介意。”
敖豫突然展颜,如春风之驱除严寒,余者皆是一愣,旋即醒悟大喜,连连应和不已。
若是数年之前,有人在敖豫的面前夸及四海龙族如何同舟共济,他就算不当场赏赐此人一双玉璧,也必得与人亲近一番,甚至交上一个朋友。
可到了今日,若是还有人在他面前说出同样一番话来,他就只好当此人放了个又响又臭的屁,非但不以为喜,而以为说话者,必然是一个罔顾事实的无耻之徒。
如此谄媚人物,他敖三太子素来看不过眼,不狠揍一顿就已是邀天之幸,岂能将他当作一回事?
“敖豫堂兄远道而来,不如到宫中饮一杯茶水?”
敖欢亦是面含羞愧,上前相叙。
这短短时日之内,于他而言,竟比向日的千百年所经历还要更加繁复难言几分。
他先与魔盟盟主云相合谋弑父,欲攫取北海大权,成就他的野心。而后在其父临死前的一番告诫之下,在云相显见得欲撕毁与他的口头协议之时,他悍然再反,毅然弃魔从道,求得援兵,杀灭了魔盟大帅……
生灭有道,四海无垠。
敖欢正自迷茫,莫说旁人不知他的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就连他自己,在这一刻,也乱了心。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要一个人能够看得清自己的本来面目,识得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北海方经大劫,现下必是忙乱,我就不再打扰,省得留下碍眼,还是先走了为好。我预计数日之内,便会有道联使者前来详谈西海、北海的归附事宜,届时该如何打算,就全看你们自己的了。”
敖豫看着西海及北海两方的人马,一言说罢,便不再停留,不顾两方人的挽留,率领本部人马,返身缀着桃夭远去的方向,踏浪远去。
“敖豫堂兄,我等已错了一次,绝不会一错再错。”
敖欢冲着敖欢远去的身影大声吼道。
余者皆是暗暗捏紧了拳头,前事已了,无论是对是错,皆已成为过去,而过去之事不可挽回,他们只有面向未来,才能收获曙光。
可未来尚存于暗夜将明的迷朦当中,举步未落,向左?或是向右?他们是否真能看清?他们是否真能坚定?
时至此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似乎尚未从剧变当中醒过神来,他们的身心准备尚存充足,未来仍存有太多的不确定。
只是历史的车轮,已经隆隆滚来,纵然他们未卜前途,依然不可阻挡地推动着他们向前走去。
在世做事,其实何尝有一次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才方开始?多是一边前进,一边摸索而已了……
敖欢只觉自己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几分,权力与义务,向来并存不可分,而野心与恒心,同样相并而行,缺一不可。
……
早在桃夭离去之时,存下的那三百余式神,便已经先跟着桃夭后边,默默去了。
说回往日,这些式神还在阴阳帅麾下之时,一心便悄悄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脱离他的掌控,重得自由之身。
只是这样一个在寻常人眼中并不算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在它们看来,却几乎已成了个绝无可能实现的妄想,一个只有以意识的存在作为牺牲,才可能换取的馈赠。
若是它们也能做梦,只怕夜夜梦中,它们都会梦到逃脱生天的那天。只可惜它们并无做梦的能力,它们睁眼所见,极目所及,这天高地远,旷海无垠,本多美好的景象,全成了炼狱光景,拘锁着它们无法逃脱。
可就在今日,因缘巧合之下,它们竟真的实现了多年夙愿,于万死当中,求得了一线生机。
它们自由了,它们终于得偿所愿……
可不知为何,方得自由的它们,在经历了短暂的不可置信及狂喜之后,忽然竟感到有一股无边无际的茫然困惑,将所有的喜悦冲刷干净,淹没了它们的所有神智,沉重地击在了它们的心田。
它们已经没有了主人,可往后这种没有主人,一切全凭自己做主的日子,该当如何去度过呢?
它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当中……
当然,它们并非天生就是阴阳帅的式神,在尚未遭逢剧变之前,它们也都曾拥有过独属于自己的肉身,能够寄托自己的灵魂的躯壳。
那时候的日子,它们的头顶上空,便都没有一个能够完全主宰它们的主人,它们想要做些什么,便可以去做些什么,无需违背太多本心。
这样宛如梦幻的日子,它们已有多久不曾幻想?
很久了……
久到了它们几乎已经忘却,久到了仿佛发生在那史前,强行回忆之时,也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几个零碎片段。
那些往事,仿佛并非它们自己曾经历过的,而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
它们惊恐地发现,在没了主人之后,它们需要另一个主人,一个全新的主人,一个不会迫使它们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恶事的主人。
而这个人,便是桃夭!
便是替它们解脱的桃夭!
它们情愿再入彀中。
桃夭与人毕竟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