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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高手辩论一场实在是一项体力活,太伤心神,更关键的在于,他的各种论点只是停留于嘴上,有口无心,说过就忘,所以他至今还不理解这青莲究竟从方才的那场辩论中悟出了什么……
当然,作为胜家,一向自诩“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少年也难得变得有些矜持起来,一时三刻之间竟拉不下脸来询问青莲。
不好意思询问,他便只好自己思索……究竟哪儿不同呢?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不问,才造成了之后的许多事情来……或许即使他当真问了,世情的演变依然如此,正如同他自己方才说过的一般,到一个地方去,并不在乎是以何种方式去的……
不管如何,这毕竟已经是以后了,没有去集市里向各路神仙学习过“仙人指路”妙法的少年自然无法计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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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心事的两人边走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沉思中醒过来的青莲抬手一指前方的一座馆楼,招呼陈心隐道:
“哎,心隐,你看前方那间酒楼如何?我与你相见恨晚,正想与你一起把酒痛饮一番……”
“痛饮吗?唔,未尝不可……”
想多了问题,而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少年抬起头来,一看前方酒楼的那块匾额,心里一个激灵,生冷冷变得清醒了许多,他伸手一把拽着青莲,忙不迭地远离开去,使得青莲摸不着头绪,
“青莲啊,你可记住,万万不可进入那间酒楼,那间潇湘馆,可是会吃人的……”
见少年的言语间满是惊慌,青莲不禁信了三分:
“唔,竟然会吃人,那想必是黑店不假了……可是如何这城中官府任其作恶,无人出面来管?”
“唉,青莲你有所不知,那馆子吃的不是人的身躯,而是人的灵魂……”
陈心隐心中有事,在这位新认识的友人面前,实在拉不下面子来直说只是因为潇湘馆要价太高,只好这样隐晦含糊地向青莲暗示着。
“原来青州城里也有人会收集魂灵的法术……这个却是未曾料到……”
青莲看着潇湘馆,严肃地说道。
“啊?不是……”
……
“咦,那不是陈公子吗……怎的跑得恁是快!”
潇湘馆把门的小厮眼尖,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陈心隐,看他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地逃离,还以为他后边有什么强大的仇家手持刀斧追杀,只是来来回回看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未曾发现。
“不行,得告诉主母去……”
小厮连门也不看了,噌噌噌往馆内奔去。
“看到陈公子了?快带他过来……不,还是我去……”
那主母一激动,就连仪态端庄也尽数忘却,双手提起拖到地面上的裙裳,一路小跑,往门口赶去。
“主母慢走,那陈公子已经离开很远了……”
小厮呆愣愣地看着自家主母,不知为何今日见到的人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你这蠢才,只会吃饭,真是没用,怎也不说拦住他……”
主母怒道。
“陈公子跑得颇快,我如何拦他得住……”
小厮显得有些委屈,自己若是看门出了差错,等会儿不得训得更惨?
“你就说今日本馆对老恩主感恩大酬宾,叫姑娘不收费……罢了,已经迟了……哎,据说郡主她今儿回城,老身就亲自往王府跑上一趟。”
……
“心隐你看,那边如何?光天化日之下,肯定不会是黑店。”
两人一路行到了一条河边,这是城中最为热闹的一条河,名为流翠河。
每到夜晚,流翠河上灯红酒绿,各色人等皆会汇聚此处,寻欢作乐,挥金如土。
只是此时尚在白日,游者寥寥,水上各家画舫游船尚未开业,岸边只有几个摆面摊和各种小吃的尚在打理着他们的生意。
而青莲此时所指着的,正是一个老人家开设的面摊。
“呵,原来是吃卤面,自从下山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面了,今日见到,倒是嘴馋得紧,走吧。”
煮面这活儿,是陈心隐在山上经常干的……
谁让玄真老头儿是长辈呢?谁让他时常真真假假地需要去清虚殿向掌教真人汇报修行的情况呢?谁让他经常需要养精存神,打坐做功课呢?
所以,这庖厨之事,不是陈心隐担起,又是谁来做呢?
各自点了一大碗的卤面,陈心隐不喜食荤,只是特意吩咐摊主额外打了两个鸡蛋下去。
光吃面无趣,两人又吩咐摊主老翁烫了一盆的韭菜,捞了一碗杂碎……杂碎是青莲吃的。
青莲效法太白,如何能够忍受得了一餐无酒,还要叫酒,被陈心隐拦下,说道这样的面摊,如何能有好酒卖,他这边可是藏着极好的果酒……
于是他从自己的腰间取下那只小葫芦,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竹制小酒杯,两人就这样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劲头上来,青莲的话也多了起来,原本在陈心隐面前略微有些收敛的狂生性子一下又回来了。
“心隐,与你……方才的那一番话,我……是十分信服的……比如你说的……‘顺心意而行’。”
青莲大着舌头,断断续续说道。
“是吗?呵呵……”
陈心隐也喝了不少,脑袋不十分清醒,左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这话,只好打个哈哈,好歹先遮掩过去。
“是的……只是我观你行事,却并非如此……你似乎心中总有所顾虑……”
“顾虑?此言倒是不虚,总得顾到……手中银钱是否足够,否则心意自然难顺,啊哈哈……”
“银钱?呵,并非如此,咱俩明人……明人不说暗话,以咱俩手段,若是……呃……想要银钱,多少没有?”
青莲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心隐的眼睛,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最深处。
“如何能够?世间自有规范在……若是人人无视礼仪法度,只顾恃强凌弱,弱肉强食,那么与山中野兽何异?何况在我看来,山中野兽有情之处甚多……”
陈心隐眼睛眨也不眨地与青莲对视着,这是他从与玄真老道的无数场论辩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谁最先承受不住对方的目光,谁就必将落败。
唉……怎的这青莲也这么喜欢打嘴仗,幸好方才吃了俩鸡蛋,补充了些体力。
“礼法?恕我直言,你们人间礼法在我眼中,简直狗屁不如,这只是自己给自己所加的一道枷锁……受此约束,如何能得自由大道?”
“非也!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己的心意是否通透,若是人人都罔顾他人的死活,那么这神州哪里是人间,这分明就是地狱!”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青莲,你在学习太白先生,可是你是否曾经仔细想过,太白先生他……当真是狂徒吗?”
玄慧师叔说过,太白先生还是个与他一样的畏高症患者,这样的人,哪里是狂?
“自然是狂!”
“非也,说他狂是不准确的,在我看来,他只是豪迈,洒脱,绝非狂……”
“有何区别!”
“狂,只存己心;豪,无伤他意。”
“好一个无伤他意,我却只要存己心,我的念头,就是天地的念头……
心隐,我本以为你我同道,如今看来,却是我误会了……抱歉,我只求顺心意,其他种种于我而言,只是手段……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保重。”
“哎……先别走……”
陈心隐急忙出手挽留,哪里还来得及,青莲的身影慢慢变淡,融入了眼前无边的光影之中……
他举着手,呆呆地愣了半晌,往边上四面一看,所有人行止如常,竟似未曾见过青莲的突然消失一般,再往桌上一瞧,正躺着几枚铜钱,粗略一算,正是今日二人所食之物的价钱总额。
“青莲这人,性子虽然急躁了点,想法也偏激了点,出手却是大方得紧,即便是走了还知道把面摊的账给会了……
早知青莲喜欢付账,方才在那潇湘馆门前,又何必要逃跑呢?”
少年正兀自为自己错失良机而喟叹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