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啊……比平常还要焦躁,好像反而惹恼她了。”翠龙随手掸去额前烧焦的头发。
虽说本来就是焦躁的性格,但今天的她就像吃了火药似的。
说起来,她会来战后之地这件事就已经够稀奇了……大概可以知道为的是什么。
“果然还是太漫长了呀……这次的战争……”
不,还称不上战争。
不知道是街头巷尾的哪位说书人取的名字,这段时间开始被称为“大凶年间”。
不过,今后的状况只会更加恶化下去吧,看不到未来,没有人能像光祖那样计划出一条道路来,一切只显露出陷入泥淖深处的样貌。
这样的世道,相当不妙……令人有种大厦将倾的预感。
这种空气,让人似曾相识。
十分遥远的过去,也曾有过飘散着同样味道的时代。
那是令人一回想起来,连汗毛都不禁倒竖的过去。
或许正因为眼前的景况,令蛾瑛仿佛看到过去了吧……所以她才会如此坐立不安。
翠龙又忍不住提了那个追求者的事,更加触了她的逆鳞,说错话了。
眼前展开的这片广漠无尽荒凉、不知从何处带来了战火与死亡的气味;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草木昆虫,白茫茫的大地看起来就像是白骨的颜色;原是一片青葱绿意的平野,经过凡人几度的争战,成为如今这片墓碑似的死寂大地。
“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蛾瑛……”
蛾瑛对凡人一直都保持着冷淡的距离。
真实的她,无法忍受凡人既任性无度地生活着,又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
所以她一向难得降临凡间,即便到了凡间之后也会好好鼓弄一番人心。
在能够完全驾驭狐族的神通,同时认为违背天理循环是一种错误的她看来,凡人就像是飞虫般,只是愚昧又无能的弱者。
既是飞虫,不管他们团团转着飞了几圈,她都无关痛痒。
这不是傲慢,只是事实罢了,这点翠龙也很清楚。
的确,或许凡人真是无能又愚蠢的弱者,然而,他们也绝不只是这样。
“蛾瑛啊……凡人是很可怕的。”
有时,翠龙会因那种异样的强大而感到一阵悸动。
连养育出自己的大地都不惜烧毁,如无底深沼般的贪婪,正是蛾瑛仙所轻蔑的软弱,将那片青绿的平野变成了白骨似的死寂大地。
一切的一切,到最后必得清算。
一切生活在三界之中的生命都知道的因果定律,凡人只须遵循节度,他们明知如此,仍将自己的任性优先于因果之前。
已懂得记载历史的他们,却还是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作为,他们的确是软弱的,这一点翠龙也和蛾瑛仙一样只是俯瞰着,并无出手收拾的念头。
若是介入时不够慎重,恐怕会一脚陷入泥淖,最后连自己都被吞没。
所以与蛾瑛虽是在不同意义上的认知,但翠龙也一样小心翼翼地与凡人保持着距离。
“傲广也真有他的,能够忍受一直待在那样的深渊里……好像还产生了大蛇的传说……”
贪得无厌的欲望。
特别是在这种时代,根本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凡人。
感觉到身后的病患起身的气息,回头想查看他的状况,才为他疗好伤的病患却带着虚渺的目光,手中握着治伤用的小刀,嘴里喃喃叫着什么向翠龙袭来……
片刻之后……永恒般的寂静降临。
翠龙粗鲁地抹去脸颊上飞溅的血迹叹了口气。
这种事并非初次发生,如今他也不惊讶了,这就是凡人。
虽然不是所有人皆如此,但那令人颤栗的软弱却是人性不可否认的一面。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凡人不只凭着坚强,更凭着这份软弱活下去。
“蛾瑛啊……我不认为你真能明白这一点。”
当然,就凭凡人也不能威胁到她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种不安在内心鼓噪着。
蛾瑛决计不是思虑欠周的人,但有时却会因掉以轻心而现出弱点,就像数百年前一样。
而且,她偶尔还会不仔细思考就行动。
虽然这些都是因为她够强且对自己有自信而展现出的游刃有余,但有时也可能导致严重的问题发生。
特别是当她焦虑不安的时候最是危险。
“蛾瑛啊,算我拜托你,至少……”
至少保持目前为止的作风,不要和凡人扯上关系。
对他们而言,你那套自豪的人生定律是不通用的。
……
不幸的是,翠龙的愿望没有实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在场的翠龙,并没办法准确地掌握到。
只是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高傲的狐族公主竟堕入凡人手中。
而且从这时开始,世间变得更加混沌不明了。
而这,也是此后延续百年以上的“大凶年间”刚揭开的序幕。
直到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个凡人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为止。
……
总觉得好像做了个梦。
蛾瑛在迷糊之中醒来,手指按压着双眉之间,皱着眉头,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揉着,一边反刍着残留在心中的话语。
“一切,到最后必得清算……是吗?哼!”
她像只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这么闲着,也只有睡觉了,但是最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么看来,已经人到中年了么。
拨弄着漆黑的长发,随之传来的是锁链的声音……
禁锢着她双手两足的枷锁,几乎没有重量,连接着枷锁的锁链也纤细得像是随时会断掉似的,看起来就像是个装饰。
不过,不管它们被制造的多么轻又纤细,要扯断却是不可能的。
只要不企图逃跑,就只是个有点占空间的麻烦枷锁而已。
锁链长得不像话,完全不妨碍她四处闲晃的自由。
甚至,她可以永远都在这美丽的箱中庭院般的世界里走动。
她从室内走向中庭,此时正值夜晚,夜蔷薇的香气浓烈。细如弓的弦月,好像随时都可能掉落般地高挂天空。
“你说得对啊,翠龙。一切到最后必得清算,就算是我也一样逃不过因果定律,哼,我承认这是自作自受。”
从她脸上,浮现出冷冷的笑容。
“……我是尝到报应的苦果了。不过,也必须要甘愿领受。”
如果这就是她自己所作所为的代价。
她发现在中庭里,有把二胡倚着树被摆在那儿。
看来,是无羡难得地拿出东西却忘了收回去。
蛾瑛拾起那把二胡,看了好一会儿。
被囚禁之后,如果说做了什么正经事的话,那大概就是为了排遣寂寞而学会二胡这件事了。
“是呀……况且无羡的音色,也还不算讨厌。”
拉琴的无羡本人,虽是个脑袋里的螺丝没一颗栓得紧的人,弹奏出的音色却倒是不容否定。
那优于常人的音色,常常在她内心回响着。
心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能弹出相同的音色呢,所以才开始学拉二胡。
不过到现在都还比不上他……
“那是当然的吧。你会中意我的琴声,老实说是因为我在这世上,就只为你一个人弹奏的缘故。不求丰收不祈雨,甚至也不祈求你的爱,我很无欲无求吧?”
……无欲无求?
“让我在你身边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终结为止。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个。’
暗夜般的眼神,以及如冰似的微笑。
无羡不断反复说着这话,不分四季。
就像这永远不灭的箱中庭院,即使他由少年长成大人,也不会改变。
然而如果夺走她的世界,夺走她的神通,夺走她的尊严,也夺走她的自由的,正是这所谓无欲无求的愿望,那么她根本就无须寻找他与他父亲之间的差异,因为,他们就都是一样的了。若说这就叫做爱,对她而言爱也好、无欲无求也好,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为手中的二胡调弦,开始奏出曲调。
无羡所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曾在她内心掀起涟漪。
至今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然而无羡弹奏的曲调,却渐渐打动了她冰冻的心,这时让她察觉到,如果再有个些微的什么,她似乎就能捡起沉没于泥淖中的别的可能性。
只是同时却也感到,那“些微的什么”始终像是位于另一个邻近的平行线上,虽然距离已是那么的近,但无羡……不,是任何凡人,却都无法越过那一线。
就像这枷锁般……
就算有办法解开,无羡也不曾解开它,今后也一定不会解开。
从这层意义来说,那“些微的什么”也就跟失去的自由没有两样了。
而事到如今,其他的任何人,也都无法解开这枷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