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冷,手冻得冰凉,不由得让人把衣服裹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很黑,没有星星,就连月亮也显得暗淡,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光云影,这种夜晚总想找个人紧紧依偎着。
但霍尔德只能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冬夜的万籁俱寂,他手中的羽毛笔在纸上游走,倾诉得浓墨重彩。
【来自深渊的凛冬无休无止,吹得我心生烦厌,且寸步难行。】
【万物正待解冻,但太阳再也无力回天,它葬身于逐日的狼群,从此一天24小时都属于黑暗的领地,这个世界并无白昼,只有永不结束的星空,万古长夜。】
【这大地上唯一的光芒,来自于高悬于天的月轮,她一人分饰两角,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既是起源又是终结,既是过去又是未来。】
【瞧,她独木难支的样子……像是光明临死前绽放的最终华彩。】
霍尔德(Hordu)就像是没落的孤魂,已经独自在荒原里独自旅行了很长时间了,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摆弄着手中的羽毛笔,双脚不安分的来回乱动,歪着头看着夜空,霍尔德忍不住笑了。
笑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又像雨燕对于雷霆和巨浪的嘶吟,落魄的人在逞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灿烂的苦笑。
霍尔德觉得这片黑幕真是压抑极了。
他笑了一会之后,最后在笔记上写下了一行字:【我已经等待了许久……】
这句话似乎还有后续,但霍尔德已经收起了羽毛笔,好像并不打算把这句话写完。
合上笔记,披上毯子,蜷缩在火炉前的沙发里,霍尔德呆呆的望着火堆。深夜的寒冷使他开始疲乏,昏昏欲睡。
燃烧的柴火僻哩作响,火星偶尔冒出炉子,跟随着空气升腾消失。这种声音让人莫名安心。
半梦半醒间,霍尔德瞟见了壁炉上的挂钟,他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哦,对!不能睡……现在是早上7点……”
他走出毡房,夜风吹散他的短发,像是浓墨一样在空中散开。
他有一双青蓝色的眼睛,那颜色太漂亮了,像是清泉冻结成的一敛碧冰映着月轮的光华,幽旷辽远,瞳孔深处带着哑光的模糊感,深邃得看不到灵魂。
霍尔德提着一桶羊肉走近正在酣睡的雪橇犬群,呼唤着:“基利,弗雷奇!起来吃饭了!”
空气中弥漫的羊肉的香味已经唤起了这群体型巨大的雪橇犬,耸耸鼻子,晃晃耳朵,便开始伸出舌头故作萌态,围在霍尔德的身边讨要食物。
这群雪橇犬其实是由两个族群构成,黑色的雪橇犬都是基利的族群,而银色雪橇犬的首领则是弗雷奇;此刻这两条体型最大的首领正用自己的毛发来回磨蹭着霍尔德的宽袖鹿皮袍子,以此来讨要比对方更多的羊肉。
这两条吃货都在尽全力讨好主人,霍尔德怜爱的抚摸基利的头顶,另一只手却偷偷先塞给了弗雷奇一大块肉。基利发出了不满的吠叫,霍尔德对它摇了摇头,并且竖起食指以示不准:“不行,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谁让你昨天抢了弗雷奇……别舔我了,我不会多给的!”
待到犬群吃完之后,霍尔德给它们套上缰绳,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弗雷奇和基利闻了闻。它们都很聪明,不需要由人来驾驭它们,想要去哪里只需要给它们闻闻气味便能通晓前路。
雪橇犬们开始拖动毡房向下一个目的地奔驰,眼前虽然是茫茫黑夜但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前进。
霍尔德已经在屋里煮上了一锅菌菇羊肉汤,只有在雪橇犬们都吃完了他才能去吃饭,毕竟雪橇犬对于行脚商来说金贵甚于性命,如果雪橇犬出了什么问题,霍尔德就得抛下全部身家靠着双足独自前进了。
羊皮和棉絮铺成的床,石制的壁炉,窗边的书桌和椅子,炉边的茶几和小沙发,壁架上还放着许多奇怪的东西,各种宝石和奇珍异卉、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各种身体部位以及种类繁多的书籍。
难以想象这是一间毡房里的布置,看上去像是某个大宅的多功能书房。
霍德尔拔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挑开蜡封,打开了信件。
【致霍尔德·阿萨先生亲启:】
【凛冬将至,我在这信中献上冬季的初次问候,望你一切安好。】
【自你上一次来到我们村子行商已过两年,我们希望你近期务必再次光临村子做客,并且另有要事相谈。】
【维德铁山维吉尔村·塔米·兰斯鲁特手书·998年10月26日】
【PS:我知道规矩,明细要在信中写清,但我希望你这次能够例外。】
兰斯鲁特……那是一位急性子的长者,维吉尔(Virgil)村的村长。村子坐落在维德铁山,上次去的时候还请他喝过特制的烈酒。
霍尔德皱了皱眉头,收起信件坐到沙发上。
行脚商并不是什么生意都愿意做的,所以每单生意的明细需要事先在信中写明,由霍尔德来判断该不该接受这委托。
兰斯鲁特应该很清楚这规矩,他不惜打破规矩也要请霍尔德去做的事情,要么这件事麻烦到一定会遭到拒绝,要么就是无法言喻,要么两者皆是。
窗外风声渐起,雪花一点一点的打在窗上,雪橇犬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新一轮的大雪又要来临了。
霍尔德一口气饮完碗中的羊肉汤,接着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地图在桌上打开。
尼福尔海姆(Nibelheim),这里是雾之国,与死人之国赫尔海姆(Helheim)比邻而居,却又界限分明。
尚有白昼之时这里就是万里冰封,太阳陨落之后寒冷更甚,导致这里种族稀少。
但也正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所以也免于战火,在世界版图上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所以两千年前少量的人类分支迁徙至此,繁衍至今。
维德铁山位于尼福尔海姆东部,是一座绵延数千里的山脉,以丰富的矿产而闻名,并且靠近金伦加鸿沟(Ginnungagap),气温比别处高一些,是非常理想的人类集居地。但去维德铁山很麻烦,矿脉会让指南针失灵,想要进山要么请人带你进去,要么自己知道怎么走。
而此刻霍尔德正在位于尼福尔海姆南方的冰伦雪原,与维德铁山有很长一段距离。
“在这种暴风雪,即使是基利和弗雷奇的族群也前进得非常吃力。如果天气能好转的话就只需要五天,但老天爷要是不给面子时间就得翻一番。”
霍尔德凝视寒冷而遥远的路途,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火光在他的眼睛里枯燥的摇曳,明明只是一个小火堆,他的眼睛里却映出了熊熊燃烧的大火。
又往炉子里扔了几根柴火,而后便重重地扑倒在温暖的床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床上不停滚,黑色的鹿皮长袍被弄乱,露出素白而纤弱的肩膀。
他打着滚又笑了出来,止不住的欢笑,笑的毫无理由,犹如自己在和自己玩耍一般。
直到笑的声嘶力竭了,他才侧躺着喘气,脸上带着最后一抹微笑说道:“祝你好运,霍尔德……”
……
“霍尔德,你一定要来看看这个!”
经过了五天的奔波,却顾不上寒暄,一出毡房霍尔德就被兰斯鲁特村长拽走。
“我们这是去哪?我连口水都没喝。”
“你去了就知道。”
在沃特村的神殿顶端,镶着一颗晶球,每当它发亮的时候村里的人就会起床耕作,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它宛如太阳,这种晶球被称作苏尔(Sol)。
据说每颗Sol的内部都嵌着世界树的落叶,世界树每七年就会落下少许落叶,阿斯嘉德的神官会用这些落叶做成Sol分发给所有的城市和村庄。
此刻Sol便散发着神圣的光芒庇护着村子,而神殿之下躺着一位昏迷的女子,身旁还放着一柄宝剑和断裂的长枪,穿着巧夺天工却破裂得很厉害的盔甲,像是一位女骑士。
或许她并非此间凡物。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总是让人这么想。
她有一头醒目的红发,但并非是火焰般,而是棕红色的,介于红宝石和琥珀之间,光芒打在上面就像是流动了起来。
或许她生来就是用来诠释美丽这个词的,上天将人类肢体能展现出来的一切美好似乎都给了她。媚而不俗美而不妖,炫目若皎月,挽华流芳。
显然这种穷乡僻壤不可能产出这种美人,霍尔德问道:“她是谁?昏了多久了?”
“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信吗?”兰斯鲁特捋着他的大胡子说道:“当时她被湛蓝的火焰灼烧,倒在泉眼旁边,浑身上下都是伤,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时一束月光正照在她的身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恍若神迹。”
“那你是要我把她救醒吗?”
“没错。”
霍尔德握了握她的手心,感受一下体温:“村子里的神官和巫医都看过了吗?”
兰斯鲁特摇摇头:“神官说上天的庇护已经至此,他也做不了什么。而山后的那个老巫医婆子还是老样子,居然放任病人自生自灭。”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她一直是这样子吗?”
“嗯,大家都对她有很多不满,但她是村子里资格最老,也是唯一的巫医,而且……上次的事情对她的影响很大。”
霍尔德听了这话,叹了口气摸摸头,右手顺势而下挂在后颈上,若有所思。
两年前,他来这村子便是为了那件事。
佐菲·皮琳瑟是维德铁山土生土长的人,医术传承自父辈,同时她也接任了父亲的位置成为了家族世代相传的巫医。
她和丈夫艾尔在五年前结婚了,生活安宁……直到那一天。
艾尔是一名猎户,据说那一天村里的队伍出去打猎遇见了难缠的黑暗生物,只有艾尔了逃回来,但在离庇护范围仅仅一步之差的地方他还是被黑暗生物拖走了,至此全队失踪·。
或许谁勇敢一点,抓住艾尔的手或者上去给那个怪物一矛,说不定艾尔就不会被拖走了,但是谁也没这样做。佐菲就眼睁睁的看着艾尔被这样拖走了,他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村里的搜救队找遍了附近也没有找到艾尔,他们便拜托了来村子里经商的霍尔德。
但霍尔德也没有找到他,艾尔仿若人间蒸发。
从那以后,佐菲便再也不当巫医了,即使有病人送到面前她也无动于衷。
“看来我需要去亲自拜访一下佐菲了。”霍尔德披上袍子打开大门,宽大的衣袖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山路并不好走,崎岖又光线昏暗,路旁的枯木越发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现在已经是下午临近黄昏,Sol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弱,霍尔德拄着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的背面进发。
如果不是基利和弗雷奇一直用毛茸茸的背部扶着霍尔德的话,他的身躯看上去就像是要被风吹倒似的。
“汪,汪汪!!”弗雷奇一直在对着他叫,霍尔德清楚那是弗雷奇在叫他打起精神。
“我知道,我明白……不就这几步路吗,我还不至于被吹倒。”
山路的尽头是一栋小屋,看起来就像是魔女住的房子,但霍尔德并不是很害怕,他曾经来过这里。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佐菲,你在吗?”
半晌过后,大门终于打开了一道口子,一位银发的妇人在门里看着霍尔德:“霍尔德?我听兰斯鲁特说过你要来村子里,但你来找我干什么?”
“找你救人。”霍尔德的目光坚定不移,他直视着佐菲的眼睛。
“可我已经不行医了,另寻高明吧。”佐菲说着就要把门关起来。
霍尔德用手挡住门框,笑了笑:“那就把我当成是熟人来做客,好歹让我进去讨杯茶吃吧?”
“十五岁的小屁孩和五十岁的老人做朋友吗?”
“能不能和一个人做朋友跟年龄没有关系,我也从没说过我十五岁。”霍尔德自顾自进屋:“帮我泡一杯奶茶。”
浓郁的药味里掺杂着孤独的寒冷,连炉火也烘不暖这种房间,霍尔德一进屋就能闻出来,因为自己的住所也满是这种味道。
佐菲递给霍尔德一杯奶茶:“你来是为了那个红发女孩吗?”
“你不如说我来是为了你。”霍尔德端着茶盏的样子矜持优雅,像是受封的贵族。
佐菲脸上露出冷淡的笑容:“你是来替兰斯鲁特这只老狗来说话的。”
霍尔德放下茶盏:“你知道吗?用这种语气讽刺他人的人一般都过得很可怜,我见过太多了。”
“给我出去,你已经引起了我的不快。”佐菲指着门口说道。
这个老女人的脾气可真差劲啊。
霍尔德并没有理睬佐菲的逐客令,他缓缓的顺抚基利的背部:“我并不是有意的,只是兹事体大,旁人看见将死之人尚且会伸出援手,况且你还是医生,医者仁心啊。你为什么不愿意救助这个女孩呢?”
“我的仁心?你们所有人都有仁心,难道就我没有仁心吗?我……”佐菲很恼怒,但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
“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就永远不要站在至高的立场上,以善良和慈悲的名义来教导我。”佐菲说着抿了一口奶茶:“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佐菲把话说的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懂,但霍尔德仍然不为其所动,尽管佐菲如此抗拒他,他却仍只是摸着基利毛茸茸的后背,笑道:“难道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吧?你是我唯一的共犯,就目前来说……”
弗雷奇和基利趴在霍尔德的两侧,趿拉着耳朵,时不时耸动一下鼻子,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佐菲没有说话,她在迟疑,她的心中仍有顾虑。
“有很多人需要你,我也需要你的帮助,进退维谷的时候不如试着往前走一步,你帮助我的同时,我也可以帮助你。”霍尔德拍醒了弗雷奇和基利,起身披上鹿袍:“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如果你不去救她,她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村子里有个集市,改变心意了就来集市上找我吧。”
“我担心你帮不了我,反而会死在这……”临走前佐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小心兰斯鲁特,不要相信他。”
直到谈话的最后佐菲仍不愿意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霍尔德只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佐菲,然后缓缓关上了大门。
大门将霍尔德和风雪一起关在了屋外,而佐菲像是失了魂一样的靠在沙发上,望着炉火慢慢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