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流瞳从裂缝扯出一块布,仔细擦拭着飞回来的十字戟上夹杂着灰尘的血迹。
越是复杂的武器,保养起来就越麻烦,越需要耐心。
戟刃无碍,依旧锋利,只是侧面的装饰上多了几道划痕,让他有点心疼。
笼罩大宅的浓尘即将消散,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突然冲了出来。
他刚睁开半眯的老眼,就瞥见了这把狰狞的武器,只迟疑了不到半秒,便拿出了与其岁数不相符的速度,飞奔到手持武器的卫流瞳面前,双膝一软……
“停,”卫流瞳喝止了他,“别跪,趴着。”
老者稍一停顿,立刻照办。
“哎,这才对,”卫流瞳叹了口气,“你们这种人啊,看着硬气,实际上骨头比谁都软,动不动就跪,弄的我都审美疲劳了。”
边说着,他收起了布:“行了,有事说吧。”
老者的下巴紧贴在坚硬的地面上,眼睛却拼命上抬,整个人就像是在练蛤蟆功一样,闷声道:“足,足下,饶我们一命,什么都不要了,粮食,钱,田,还有这房子,都不要了,都给你!”
“只,只要绕我们一命……”
房子?
卫流瞳向宋家大宅眺去,除了彻底破碎的外墙,前宅的卖相也颇为凄凉,若只是坑坑洼洼,那还算好的,最惨的一处连墙带顶都塌了,露出了里面的陈设:一名女眷待在雕花的卧床上,面色惊恐,抱腿缩成了团,身边是一截沉重的碎瓦,
若是砸落的位置再偏一些,她的头颅就浆血两开花了。
挺好的房子,被糟蹋成这样,确实有些可惜。
不过这不是重点。
卫流瞳很费解:“这位......大爷,为啥你嘴里说的,就像是这些交换条件都还握在你手里似的?”
老者:“……”
“而且你求的人也不对啊,”不等他回答,卫流瞳又道,“我这好不容易才把兵器擦干净,怎么可能再杀你?”
老者的视野只局限在双膝以下,他发现眼前怪异却华贵的鞋子走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破旧但常见的烂草鞋。
“但是别人动手,我也不好拦着。”
老者仍不敢起身,可他的下巴却缓缓离开了地面,视线拼命上挑,发现是一个庄家汉子,眼神冷若冰霜,胡子拉碴,暗黄的脸庞覆着黑灰。
老者打量一番,暗自可惜,若是眼前这人将胡茬刮掉,梳洗一番,再换身干净衣服,绝对也是个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郎君。
原来泥腿子里,也有这种外貌出色的人物啊。
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
哦,想起来了。
老者恍然。
以前不是没瞧见过,是没正眼瞧过。
往日这些人在泥里打滚,多瞧一眼都觉着污了眼睛,更别提分辨容貌了。
“宋家的家主?”大汉问道。
“是,”老者急促地点头道,脸上露出少许希冀,“这位壮士……”
“这是我第二次来此。”大汉突然打断了他。
啊?
老者不解。
“上次是数天之前,我爹去山上摘果子,却从崖边栽下,摔断了腿,流了不少血,被拉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临死前我想让他吃顿饱饭,因为他这一辈子都没吃饱过,就想上您家来借点粮食。”
老者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
“可您家的下人把我轰走了,说我还不上,有粮,但是不借。”
老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另外三家我也去了,都没借,跪着求着,哭着喊着,可就是不借。”
“老夫……”
“当天夜里,我爹就死了,”大汉再次打断了他,“死之前他倒是吃饱了,您知道,这是为何?”
“这……”从来无人敢忤逆他的老者,两次被压住了话头,却都不敢发怒,还必须要顺着眼前的庄稼汉说话,猜测道,“邻居借了粮食?”
“是啊,”大汉淡淡道,“几家邻居凑了一袋子糠皮,熬了锅糠粥,我爹一个人全喝了,”
“然后,撑死了。”
他忽然笑了,眼圈却红了:“挺好,饿了一辈子,临死前总算做了个饱死鬼。”
“壮士,此事老夫真的不知,”老者突然直起了身体,变趴为跪,正色道,“如若老夫知晓,定不会让令尊陷入如此艰难的境地。”
“此时说这些,已经晚了。”
大汉抄起了锄头。
“我想明白了,您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只要您活着,我们,就活不成。”
听到这话,老者的脸上顿时爬满恐惧,哆嗦地抬起胳膊,指着自家老宅,犹自挣扎道:“可,可这冤有头、债有主哇,是那些家丁狗眼看人低,怨不到我头上……”
“您到了下边以后,可以怨到我头上。”
啪。
老者倒了下去。
“诸位,随我去搬粮食!”大汉大吼一声,扛起锄头,一马当先向着宋家大宅冲了过去。
一群人紧随其后。
董仲舒见周围没人了,踌躇地走到宋家家主身边,缓缓蹲下,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莫名有点悲哀。
“你觉得他算君子吗?”卫流瞳突然问道。
“……不算。”董仲舒想了想,回道。
“不是君子,那就是小人了,”卫流瞳又问道,“小董子,那你算君子吗?”
“我……”董仲舒迟疑了。
“你就算半个吧。”卫流瞳替他答道。
“是。”董仲舒莫名松了口气。
“可要不是我插手,你这半个君子,就死在他这小人前面了,”卫流瞳悠然道,“还是和小人一样的死法,或者更惨。”
董仲舒无言以对。
“你其实用不着为他伤心,”卫流瞳轻踹了尸体一脚,“人家既不用处理公务,也不用去学堂讲学,每日只需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是出门炫富,唯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兼并穷人的土地。”
“这小人的日子富贵荣华,比你这一半的君子舒服多了。”
董仲舒哑然。
“我再问你,他们,是君子吗?”
卫流瞳对着饥民们的背影问道。
董仲舒有些迟疑:“……应该是吧?”
“唯一能证明你这父母官还不算彻底失败的地方,你倒迟疑了,”卫流瞳哂然,“贫苦学子以啃食竹简缓饥,大汉为濒死的父亲借粮,几家邻居虽然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可还是借了糠给他,假如这些都不是君子,那还有什么是君子?”
“......先师教诲的是。”
“我跟你讲,要是把他们都换成我这种品性的,”卫流瞳笑眯眯道,“哪还能等到今日,早在一年之前就揭竿而起了。”
“先师说笑了,您是君子......”
“拉倒吧,我连人都不是,还是君子?”
这话......
还是不接了吧。
卫流瞳背着手,感慨道:“你呀,你劝所有人都做君子,可有人却铁了心当小人,到了最后,没听你的话、当了小人的,家里的酒肉都放臭了,听了你话做君子的,却成了路边冻死的骨头,那我不由想替君子们问上一句,”
卫流瞳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凭什么?”
董仲舒低下了头。
陷入了深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