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道人曾写过一首词。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那是宗刚开了妖界封印的第二年,凌霄阁时为众修仙门派之首。其长老顾延年率众抵抗后战死,朱庸给宗献上了一柄白玉拂尘,一时人心惶惶,众人皆暗自揣测,这妖王的下一步棋是要落在哪家。
抗之?降之?或者不抗不降,固守无为之规,一拖而再,再拖而苟全一条性命?也无怪乎时人有这般的鸵鸟心思,修仙毕竟不易,两道天雷得道,第三道天雷成仙,凡人一生所求也不过跳脱四海,离开五谷凡事,逍遥自在,长寿而纵享人间声色。人便只有活着才能纵享声色,人家宗虽同仙门众人不对付,但连朝廷都降了,而他一柄荡平四海的暮归长刀,加之不知从哪里修来的连城心法,众人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得,一有怨言便是满门被吊在抚云殿上的局,这又让一众好容易跳脱凡俗的修道之人怎么办?
也便是这个时候,山石道人写了一首诗。那首诗现在还被挂在天枢门藏经阁的大殿中,供众人瞻仰。山石道人考过科举,中过榜眼,进过大学,又曾被调任崇州作刺史,虽说不得权倾朝野,但也好歹是个富贵泼天的命。也便是这个时候,他陡然将凡俗之事一丢,一把剑,一头驴,一件蓑衣,拜到了天枢门的山下。这样一个人,见识过宦海沉浮,体会过人间冷暖,这般圆滑,机敏,深谙为人之道,保命之事的一个人,却偏生在其经历了第三道天雷之后,暗自合纵修仙之门,将宗的大军往琥珀川边一挡就是八年。此间凶险与艰难自不必说,有时怀君多喝了两杯,念起其师兄的孤勇与风骨,依旧止不住地唏嘘。
每每念及此,临衍便会想,若自己那时不是个孩子,必也会随师父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一方百姓安宁。
他那副字的后半阙临衍记不清了,隐隐两句是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落款一行小字,壬戌之秋七月,别桥于天枢门书。
山石道人的俗名叫庄别桥。后来人为显敬意,多称其道号,这曾在本朝开国时如了官籍的名字也便渐渐没有人再提。而也正是在写下这首词的夜晚,他一个人,一剑一青衫,往西边的九寒居拜会了静虚,南浔两位道人。后来另两人都死在了妖魔手中,此乃后话。
也每念至此,临衍总会觉得,君子的一腔孤勇,一身风骨,不仅在其衣冠,其吃穿住用,其诗画双绝。人这一辈子,总得留下些东西,方不愧这一身修为与供养己身的一土。然而他凭那时的感慨再是密集,再是深刻,也绝料想不到自己当下的境地:都道降妖降妖,原来自己便是个埋在天枢门里二十多载的妖怪。
师叔与师娘可知此事?他一想,心一横,以桃树枝作剑,长剑一挽,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而孤勇,和着山间薄雾,一舞便是漫天寒白。师父当年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还会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自己可还有机会见着那岐山那漫天红透的日升盛景?师父将来可会入他的梦?
他思绪飘忽,烦乱而如泉涌,泉涌着流淌便全身,这一趟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洗不净而逃不脱的罪孽之感。就如他背上的那道疤,那是十七岁时在崇州捉妖时被一大妖所伤,即便涂了再好的药,伤口放了血,结了疤,却也只敢私藏起来,以一件又一件的道袍覆盖着,不足为外人道。
若自己的一腔济世之勇,终因妖血之顾而化作伤人利刃,自己可需趁着清醒之时,告知怀君师叔,若有朝一日……
他来不及细想,剑意却是先他一步,削断了溪边一颗树,其剑势也震得一片桃林瑟瑟抖了抖。桃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漫随流水而去,他收了招,叹了口气,还想再来一次,回过头,却见朝华怀抱双臂,站在一株桃树下,一身玄色,身外无一物。
临衍感到心下一紧,忙收了手头的树枝,朝她行了个礼。
今日怎忽然这般客套?朝华一挑眉,道:“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她早些时候收了北镜的一张纸鹤,纸鹤言,门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怀君长老见其久不归,有些着急,便问临衍身在何方。朝华本想着让临衍自行解释去,然此一见他,她却只想把那封信藏起来,扔到桃溪里去。她话到嘴边,生生一转,临衍心下烦乱,也便没有猜不到她的一番玲珑心思,只叹了口气,道:“我不饿。”言罢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是饿了且先吃些馒头垫着,我等晚些时候再来做。”他虽故作轻松,然这心头眉头的一脸愁绪却是连北诀都瞒不了。朝华闻言也是一叹,旋即对东君这说话不看由头的大嘴巴子更为愤愤。
“……你……”她张了张口,话在嘴边,却又一时难言。她本想说妖血有甚所谓,然临衍自小在天枢门长大,她觉得无所谓之事,他必是心有郁结。临衍观其神色,反倒牵了一抹笑,道:“我没事。”他走近她的身侧,朝华这才发现,他竟比自己高一个头。“你从那四方石中将我带出来,再加上丰城那一次,这下我欠你的可就还不清了。”
此一个“欠”字,意味深长,眉间心上,熨得朝华心头一阵欢喜。若非看他抑郁如此,她倒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生吞入腹食之以慰这一方寸的欢喜。朝华抬起头,一笑,一眨眼,道:“举手之劳,小事。”我将你从长河中捞出来了许多次,这点小恩又算什么?
临衍被她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偏过脸,一咳,道:“我曾在古籍中寻得东君前辈之名,他可就是那位……”朝华一挑眉,道:“是。他也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此话你也别在他面前说,他骄矜得很,对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异常执拗。”临衍了然,点了点头,顺手攀上她头顶的一枝春芽。
绯色含苞,摇落一身香。朝华随他一道抬头,他的下颌线条如玉雕般流畅自然,好看的紧。像而又不像,昔年在九重天上之时,他可没有这般,熨着皂角和花香。朝华一抬头,恰逢他也一低头,他的呼吸吹在鬓间一处即逝去,临衍半退了一步,笑容不减,手上挟一枝春枝笑道:“我且偷一段香,将此物插在花瓶里,不出十日,便可得一枝春色。还望东君前辈莫要见怪。”他笑得既不舒展却又温雅,春枝还没到时候开,人比桃花艳丽,朝华心下一窒,想,你都从何处学来的这些雅癖?
疏风送软,也送了一缕浅愁,说不清,道不尽,如春日里逐风的杨花,不讲道理地萦舞低徊。朝华思索半天,好容易道:“……若你真的在意这事,我们便同你师叔一说,不再回天枢门便是。横竖你修为不低,别人也伤不了你,不如……”不如同她泛舟湖上,一偿这悬置了七百多年的遗憾?
话既出口,她又觉可笑。他又不是小孩,怎可能同她一般胡闹?
临衍闻之,失笑道:“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恐怕门中师兄弟发现,将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就地正法?”朝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你师父当年出任掌门,嫌门中规矩嫌得差点撂挑子走人,你一个半妖之人,这后半辈子难道还奢望着能有自由?临衍轻叹一声,道:“天枢门即便以除妖为己任,也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我同他们好好说明,想必让出个首座弟子的位置,求个余生安稳倒是没甚大问题。”
那你为何还这般郁郁?朝华一背手,等他自问自答。临衍将那枝头小巧的花苞由上到下打量了半晌,低声道:“我不知这样说你可明白。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的道理并不复杂,匡扶正义,修身齐家,后来我走南闯北,见了人间至善至苦,便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此道之歧。但现在则感觉……一切都乱了,我说不好乱在何处,如何拨乱反正,只隐隐约约晓得,若现在让我即刻回到门中,我怕是……需要些时间。”他此言极其温柔,那看着花苞的眼神也如远岚春色一般。好在雾大,否则这一派温润与翩然若归,怎么要得?朝华见之,一咬唇,道:“我可以帮你……”
“多谢朝华姑娘。”临衍偏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未减,一身疏朗,麻布衫不着一色。他如墨的长发被麻绳绑在脑后,没有绛紫滚边的道袍与玉冠,没有长剑与里凛然杀气,山间云雾翻滚浮沉,远而静,清正而不赫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宝剑藏于匣中。他将那春枝递与朝华,一偏头,笑道:“我知你好意。但这条路,任何人都帮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