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舟今晨听闻明素青带了人往并州去,他暗一寻思,生怕此间有甚阴谋,遂派了小弟子先往并州一探,自己随后又至。更早一些的时候,他收到了朱庸的一封信,信中言其师弟薛湛似有那么些为凌霄阁一雪前耻的意思,问他作何想法。朱庸左突右进云里雾里绕了一大圈,最后小心翼翼道,陆公子天纵英才,虽不常在众人跟前露脸,仙门中人到底还念着他的好。
陆轻舟拿了信,琢磨琢磨,越想越烦。要说薛湛贼心不死,老想扯着他出山与其共谋霸业也便罢了,这朱庸又在里头搅合个什么劲?莫非他也想拽着太和观声名鹊起,在这熙熙攘攘的仙门之中分一杯羹?
此一事令他心觉烦躁,也心觉厌恶。陆轻舟一想到仙门如天下熙熙便又想到他已故的挚友,一想到庄别桥便又想到临衍,他一想临衍藏身鬼蜮虽隐秘,但天枢门的那伙人又不知在谋个何事。陆轻舟一作此想,马上着人打听了一番明素青的动向,他得知明素青带了一伙人往并州去,便也马不停蹄跟往了并州而来。
然明素青此行还真无甚阴谋。并州大旱,尸骨遍野,天枢门承君子大德,自然得派些人过来接济百姓,期间又听闻有妖魔扮作官兵的样子欺凌百姓烧杀戮掠,这才带人前往查探,此乃后话。
陆轻舟与朝华对坐,白臻坐在朝华身边不明所以。茶水氤氲,浅褐色的茶汤盛在粗瓷碗中,二人隔着个油腻腻的石桌子,最后白臻见二人皆欲言又止,皆一脸不忍直视,忍无可忍,道了声“我出去喘口气”,被朝华一拉衣袖,道:“莫慌,我同你一道。”
客栈后院静得仿佛要淡出鸟。朝华方一站起身,陆轻舟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给小寒山那位上神传了封信,他到现在都没理我,他可是又云游去了?”
经他这一说朝华方才想起来,自己确是许久不曾听闻东君行迹。想必他正同凤弈相爱相杀天涯相随,无需旁人置喙,她皱了皱鼻子,道:“你寻他何事?”
“本想向他讨教一事,不过你既在此,向你讨教也是一样的。”陆轻舟言罢,往怀中掏出了个小册子。此为庄别桥手书,其字迹龙飞凤舞,甚不端庄,这东西陆轻舟曾给临衍看过,统不过手记心得一类。朝华接过来看了片刻,陡然见了个名字,其名上画了个圈,以示此人关键。
昔神界太子帝师,温冶。朝华一挑眉,白臻远远见了,也一挑眉,道:“你们查的什么,怎的查到了他?”
陆轻舟见二人神色古怪,抿了口茶,道:“恩师昔年偶然得一日晷,此日晷中自有一方天地,里头有恩师的记忆,后朝华姑娘不慎入了那日晷之中还伤了魂力。我心觉此物蹊跷便想着来讨教一二,不知你二位可知此物渊源?”陆轻舟并不识得白臻,他虽不识得白臻,看其盯着朝华的神情也便猜出了二人一二渊源。
朝华低头一咳嗽,对白臻道:“此事纯属意外,我真不知此物渊源,也不知为何他们进去都没事,偏生我一去就险些命丧黄泉……”
“你不知此物渊源,我却恰巧知道些许。”白臻又瞪了她一眼,道:“你且坐下,我同你二人慢慢说。”
要说此日晷之事,朝华也并非全然无知。
昔年神界苦寒,常有陨铁坠于荒野,温冶遂取东极陨铁之核,打造了一枚棋盘,此棋盘便名唤做四方石。四方石有撑开时空之能,温冶见之有趣,便在里头辟开了日月星辰,又往里头丢了些许手札书信一类。后他凭一己之力收服了两条黑龙,声名大振,引万人朝拜,四方石这小玩意便被遗落在了他众多神迹之中,鲜少被人提及。
“……原来那东西竟还在世!?”朝华恍然大悟,道:“我就说那桐州幻境存有古怪,我那时见之眼熟,却死都想不起来此为何物。那棋盘我确实见过,也确实进到里头去过,若说毕方手上的一块碎石是那棋盘的碎片之一,那这日晷”
白臻点了点头:“应当也是四方石碎片之一。昔年九重天化为齑粉,四方石崩裂,此碎片散落于六界各处也情有可原。”
陆轻舟不料这小小一枚法器竟有如此上古的渊源,闻之目瞪口呆,缓了许久,道:“可我又听闻太和观朱庸说此物又是一把钥匙,这又是何意?”
“这我便不晓得了,”白臻道:“昔年神界之事我仅略知一二,若说对那时候的事情了若指掌之人,你该问她。”他一指朝华,朝华一挑眉,道:“这都过去了八百多年,我怎能记得这般清楚?”
而后三人略一推测,倘若四方石当真有劈开时空的异能,将之作为一枚钥匙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自神界湮灭后六界大门紧锁,唯有修为极高之人方可自在穿行,鬼差勾连鬼蜮人间,昔年宗劈开妖界封印,想来也同此四方石有些许关联。
此丝丝缕缕,环环相扣,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在众人的面前徐徐张开。
那时在祁门镇,朱庸曾道慕容凡手头有一枚双鱼佩,后不知为何他竟又豢养了一只乘黄。想来慕容凡昔年当真同宗有过交集,二人不知何时认识,认识后又共谋了何事,最后宗将一只乘黄的幼崽交与他,他给了宗一把劈开妖界封印的钥匙。
慕容凡将双鱼佩交与宗之后自己又留了一个日晷。此日晷后遗落到了陆轻舟的手上,实属天命为之。
“即便如此,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朝华道:“那时候在桐州,我身入四方石碎片之中却相安无事,后来入了慕容凡的日晷之中魂力大伤,险些一命归西,这又是个什么渊源?”
白臻闻言,眼睛一眯,朝华一缩脖子,陆轻舟忙道:“其实此事也情有可原。照说四方石棋盘崩裂后散落六界各处,这八百年里意外捡得这碎片之人想必不止先师与宗两个。这八百年里我们只听闻一个宗劈开了妖界封印,那么先……慕容凡手头的那一块碎片或许又有些与众不同。”
微风不送爽,空气里只有躁郁的灼热。白臻道:“我曾听鬼蜮一老者提起圣物认主之说,他道上古神物通灵,世上一些能人异士或许得了个机缘,能将寻常神物降服于掌中。若以此推断,那昔日温冶得东极陨铁后驯化为四方石棋盘,慕容凡得四方石碎片后将其驯化为一把钥匙,这也不是不可能。倒是这魂力大伤一事又作何解?”
“或许又同我体内的天子白玉圭有关?”朝华道:“我虽没细问过天子白玉圭的渊源,但母后曾道我皇家礼器皆取自黑山之玉的玉脉。黑山之玉原在神界黑水河边,东极陨铁乃天外之物,说不定这二者相克,我一不小心倒了个霉……”
“一不小心,倒了个霉?”朝华眼看白臻又要发火,忙道:“事已至此,忧心无用。倘若我们方才推论不错,温冶以东极陨铁打造了一个棋盘,后棋盘崩裂,散落四处,天下有能者以这碎片驯化为钥匙,劈开了六界封印。这事非同小可,莫说妖界摩拳擦掌,就连你鬼蜮都无法幸免,你可有想过此局怎解?”
“不仅如此,我来时偶然听闻一事,”陆轻舟道:“那不生不死的庆王赵桓已将当朝太子的权柄架空,我那老谋深算野心勃勃的师弟也造了个势,说要恢复凌霄阁昔年威名。此事若说仅为这几人之谋,我是断然不信的。听你二人方才所言,这竟又扯到了昔年九重天的一桩恩怨之上,想来这背后操盘之人所谋之广,所虑之深,实在不容小觑。”
朝华拿起油桌上的粗茶碗,抿了一口,灵光一闪,忽道:“据闻昔年公子无忌与子陵君对峙的时候也有神界之人牵扯其中。先找人间皇室扶持之,而后又搅动天下民心,将手越伸越长……这一局棋路怎的听起来竟这般熟悉?”
陆轻舟闻言,恍然大悟:“你是说……?”
“淮安王,八百年前辅佐公子无忌登上羌国的皇位的幕僚。而后他撂挑子跑路,人间蒸发,留了个空荡荡的王墓自此成谜。若此人便是这幕后的布局之人,敌明我暗,我们这一局,开局已落了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