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郡首府在西郡之中,尚且算在富庶之流,百姓虽说并非尽数富贵难言,终日着绫罗织锦出外,但如何也都算是岁岁有余银,家中女子,偶有瞧得欢喜的簪花胭脂,如何都能购置得数件,于整片西郡乱象当中,已然是其余别地百姓所艳羡不已的情景。
照理说来,酒楼小二见识,无论如何都应当更长些,但如今这等场面,却是令立身柜后的小二手足无措,好一阵才回神,连连赔罪道,“军爷难得来此,本该是好生伺候,可咱这小楼当中,尤其以烈酒出众,乃是自家早年间由打北境大元讨来的酿酒方子,常人酒量,一碗酒水喝罢,出门迎风便倒,叫人戏称说是迎风一刀;您瞧历任郡守,都是登令禁酒,少饮些则罢,可若是尝过咱家酒水,只怕出门便会叫人瞧出端倪来,小楼本就生意惨淡,倘若上头追责,小人怕是就得去另寻新活计,还请军爷三思。”
倒也非是小二夸口,这座并无牌匾悬起的无名酒楼,当初的确是在城中兴盛一时,引得无数酒量奇深者竞相前来,饮上碗好大名头的迎风一刀,旋即出门不出几步,便歪扭瘫软到巷中,即便是酒量动辄过瓮的莽汉,也不过堪堪走到巷口,便再无半点清明,醉倒在地,故而在这城中风光无二。
可时过境迁,如今西郡首府当中,越发少有善饮者,偶然饮酒两盏,自然也不愿去到这无名楼,喝上一碗烈酒。更有甚者言说,这无名楼中迎风一刀,饮酒过后有失斯文,酒量再大者,亦能喝得烂醉如泥,八成便是酒中不净,添了数味能使人昏眩的阴毒药材,众口铄金,即便城中未曾因烈酒出过乱子,来往食客,也是越发稀疏。
贾贺却是不屑笑道,“上好酒家且不惧浅肚汉,爷一手带出的兵甲,还能叫你家酒楼一碗酒水灌得昏头不成?且尽管安排便是,倘若是有一人醉倒,爷倒加一份酒钱。”旋即也不顾小二为难面色,迈步入楼。
楼中摆设,的确是有些老旧,先前贾贺一向不知摆设把件中的学问,但既然是同
林陂岫同路许久,耳濡目染,闲聊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其中讲究,瞧着楼中桌案扶栏便是六七载前的老旧样式,不由得心头感叹。
换在皇城当中,休说是规模排在头里的酒楼,随处找寻处酒楼,栏杆桌案,连带当中台上说戏道书的,都得是技艺登天的名角,恐怕他贾贺自个儿一岁积攒下的俸禄,都尚且添置不起半架栏杆,更休说是同楼内唱曲弹弦,胸有珠玉的女子,讨个脸熟,再瞧这座无名酒楼中样样物件都似笼络上层尘灰,难免哑然。
“外头站着作甚?还要本校尉亲自出外去请?”贾贺将神情收拾妥当,眯眼转头往外看去,“当真觉得这趟出外,捞来的军功足够,纷纷摆上将帅架子了不成。”
头前老卒迟疑,可依旧上前一步,沉声答道,“历任西郡郡守都曾明言,军中禁酒,倘若酒后误事,这罪过可是要分到大人头上,我等岂敢。”
贾贺又眯了眯原本就极不分明的双目,玩味应声道,“刀枪林尚且走过一趟,反倒怕饮酒了?整片西郡都打过一趟,若是连饮酒都不允,凭什么给旁人卖命,本就是狗屁说辞;倘若林大人当真怪罪下来,罪责皆由我一人担着。”
“还有疑处?”贾贺挑了张当中正对酒楼门外的座,直截坐下,瞅见那剩余不足半数的老卒,并未有人开口,于是摆摆手,轻描淡写说出四字。
“卸足开甲。”
数百人沉默寡言,排开一线,将马匹拴于酒楼周遭,两马且隔一拳,足足将整条深巷铺满,再解铁甲挂于两肩,而后顺次迈步入楼。
除却马蹄走巷,与铁甲铿锵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许多老卒身上甲胄,已然断毁近半,衣袍以内以布裹缠,仍有血色,可动作却是丁点未慢。
打酒而归的小二瞧见这数百人步步而入,亦是瞪直了眼。
西郡首府安生久矣,何曾出
过有这般威势的军卒。
酒菜已齐,整座酒楼中人手,近乎气喘脱劲,纷纷散去歇息,三五十桌,近乎将整座酒楼上下二层楼,皆尽坐得满当,仅是如此多菜式,便忙活足足近半时辰。
而桌中军卒,只是挺直身板,坐得奇直。
“酒水菜式已然备齐,不过还未到畅饮动著的时节,”贾贺站起身,从怀中摘出六枚腰牌,举至齐眉,“朝夕多年,纵使是八百老卒当中年纪最浅的,大抵也入军十几载,酒要喝,可总不能忘却手足袍泽。”
“于浣安,过盘马岭头回硬仗,一人斩马足十七,冲阵在前,硬受十几刀重创,撑刀断气,身死前同人言说,今儿的干粮忒硬。”
“杨柏臣,东关山峡口一战,替两人挡箭七支,砍翻数十流寇,不晓得挨过多少刀,待到战事停后,已然辨不得面目,凭这张险些被拦腰斩断的腰牌,才勉强认出模样,埋于谷底。生时寡言,并未留半句话。”
“武七,同是东关一战,快马诱敌,吃了贼人埋伏,受套索缚,自行断去一臂,待到回阵时候,落马气绝,通体早已无丁点血水。”贾贺端详腰牌,却是有些笑意,“这小子算是老卒当中最小的一位,听人说,原是扔到军营前头的弃儿,自个儿赋姓赋名,虽说仅是年方及冠,可当真是老卒,同我极对脾气。”
“还未出军时,同我提起过,想去学堂瞧瞧,听着里头书声,不知为何有些心痒。”
六枚腰牌,六条性命,贾贺一一讲出。
“每战过后,我都要你等将尸首腰牌摸出,为的便是今日畅饮,莫要只情自顾,八百人既然是一并出外,喝酒这事,到了也不能落下一个。”
贾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敬袍泽。”
数百碗迎风一刀,尽数入腹,烧得铮铮老卒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