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时分,流华殿掌灯上殿,也算是颇为引人注目了。
楚云容深夜上殿,也是一时冲动。原本以为会遇到阻拦。岂料到了持中殿那边,一路竟然畅行无阻。倒像是提前都知道她要过来似的。
直到入了内殿,见到慕清容,她才知道。果然是提前有诏。六庭馆的承旨女官已经去流华殿那边了,想来是正好错过,没有遇到。却是不曾料到,她自己先过来了。
云容有些讶异。
她跟杨曦的关系向来冷淡,深夜传召,必然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本来是想问的,但见持中殿内人人面色凝重。甚至连慕清容都红着眼圈。她猜也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想打听了。
既然是糟糕的事情,晚一刻知道,总比早一刻要好一些。
踏入持中殿内,眼见摇曳的灯火之中,杨曦面色憔悴,独自一人坐着,身上穿着深色的丧服,楚云容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心中震了一下。
能让今上穿丧服的人不多。上一次见他穿丧服,还是楚家四公子云桓过世的时候,那会儿他第一个召见的,也是云容。
云容的心骤然沉到了底处,这个时候,她真想不出,要让她接受的,又是谁的死讯。她的兄弟,也没剩几个了。
杨曦抬眼,悲伤的看着她,轻声道,“高阳公主没了。”
未曾察觉的时候,她已经双膝一软,倒了下去。
是阿辰。那个楚云昭生下来,又由明恩华和白素素一起抚养大的孩子。宫里第一个小公主。
那孩子看上去与她不算亲近。当初也曾经因此怨恨,明明是她自己亲生姐姐生下来的孩子,明明就是楚家人,为什么要交给白素素与明恩华抚养。
她因为杨曦的不信任而心寒,但毕竟与谨成殿常来常往,稚子无辜。当初对自己说,是为了讨好谨成殿才对那个孩子温和以待的,但时日久了,又岂能骗得了自己?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更何况,阿辰的性情乖巧而又懂事,原本就比一般的孩子可爱的多。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她在这一刻,便被悲伤所淹没,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难过。
殿内安静许久,楚云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阿辰是怎么没的?”
当初说嫁到慕容家,慕容将军府,也是曾经收养过她的地方。都说慕容家老夫人视辰公主为亲生骨肉,一刻也离不得的。谁能料到竟会有这样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细想一想公主的年岁,不过十五六罢了,怎么竟然这样早的去了呢?
杨曦叹息道,“去年冬天,说是不当心染上了风寒,本来以为开春便能好的。冬日里还特意让六庭馆的女医官们去北境探了一遭。都说天气转暖一些,兴许就没事了。却是不曾料到,如今是开春了,人却已经不在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恼怒,恨不能将为她诊治过的医官们都斩首作数。但仔细想一想,也怨不得他们。
今年冬日特别漫长,公主本来是风寒,时日久了,拖着不能好,竟然又感染了肺痨。身边伺候人都说,病至膏肓的时候,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药石无效。日日咳血,唇色惨白面如桃李。从旁看着,都觉得已经十分不忍心了。公主熬过的那些岁月,确实不易。
临终之时,也有信留下来。说是已经没有力气执笔了,因此由伺候人搀扶着,一笔一划写出最后的愿心。字字句句,都是说此生能生在帝王家,幸甚,无怨无悔,只求朱雀皇朝国泰民安。
听说公主后期病的昏沉,心里始终不甚清楚。最后说要写几句话,与父皇母后道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将伺候人叫到身边,问该怎么写才对。还叮嘱,要合身份,不能写得太过于感伤了。伺候人也是含泪陪着公主,将遗言一句句写下来。素锦纸面之上,墨色笔迹颤抖虚弱,令人不忍卒读。
连云容都看不下去了,见杨曦神色哀戚,知道他此刻心中不好过。却还是不能不问,“谨成殿那边知道了么?”
淑妃毕竟是公主养母。更何况,云容也知道,淑妃初初入宫的时候,与杨曦也不甚和睦。她年少之时便孤寂内向,嫁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与丈夫还有丈夫身边的姬妾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那段茫然失措的时光,都是在公主的陪伴下过来的。对她而言,辰公主或许比她亲生的与书公主还要重要。当初将公主嫁到北境,已经足以让她与杨曦决裂,如今公主没了,云容根本不敢想像,要如何同她说起。
杨曦说,“去年冬日的时候,听说公主病了的消息,她那阵子心里难过,便已经病了。后来再跟她说起公主的事情,总归是报喜不报忧的,谁能料到会有今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怎么能跟淑妃说起这些事情呢?现如今想到公主远嫁之时,白素素看向他的时候,那冷漠而又怨念的眼神,杨曦都觉得心中发寒。他当初答应恩师,说要照顾好素素,又因为白素素身体先天虚弱的缘故,想着她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杨曦自己又心有所属,没有办法真心实意的眷顾白素素。
他怕白素素宫里的日子不好过,阿辰也没有母亲,孤苦一人。那个时候想着,让她们两个人相依作伴不也挺好的么?那个时候,又怎么想得到会有今日。
杨曦说,“这件事情,不能让素素知道。她受不了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了。阿辰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如今走了,是我这做父亲的亏欠于她。只让几个家里人知道,为她祈祷安宁吧。”
云容这才意识到,杨曦今夜,是因为心里过于难受,又不知道该与何人分担,才将她传召而来的。
若是别的公主没了,也许被召见的,就是明恩华。但阿辰不同,阿辰毕竟与她有些血脉亲缘,因此在这个夜晚,杨曦才想到了她。
心思微微一动,她俯下身子,伏在了杨曦的膝头。
柔软的身躯搁在天子的骨骼之上,以前从未想过,仅仅是相依相偎,便能让人如此安心满足。
她也替阿辰难过,但她明白,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要设法让杨曦心中好过一些。
云容说,“陛下,不要难过啊。臣妾会为公主祈福的。公主就算远行,必然也不会希望陛下与淑妃娘娘因此而伤心。我们的辰公主,是最善良的孩子啊。”
闭上眼,想到那张娇美而又可爱的面孔,小公主的模样,渐渐和心底依稀记得的楚云昭重叠,连她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又怎会不懂杨曦的难过。
静静的依偎在他的身边,伸手拍着他的膝盖。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为失去的亲人而难过。
公主的离去,令云容也痛心彻骨。因着这份痛心,此时此刻,她与杨曦的距离,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了。
公主葬在北境,葬仪由慕容府一手包办。
六庭馆馆主楚君仪走了一趟北境,替君上与朱雀皇朝之内廷,致上哀悼之意。然而高阳公主薨逝一事,在朱雀皇朝,却是完全不曾公开的。
这样不合情理,六庭馆御部主事孟知秋面君之时便提过,公主毕竟是公主。况且是和亲之后,病逝他乡的,应该以国礼相待。
杨曦听了这话,怔忪许久,却只说了一句,“朕宁可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罢了。她若不是朕的女儿,这一生又岂会如此凄苦?”
从来不曾听到天子这样说话,御部主事也被震到,一时之间不敢多言。
云容坐在天子身边,轻声说,“瞒下来吧。逝者已逝,何必让活着的人多添伤感呢?”
淑妃这些日子,也是病得愈发沉重,眼看着人已经有些糊涂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在她跟前提起高阳公主的事情。
孟知秋见天子如此执着,也不能再劝。
御部的女官们退下之后,杨曦轻轻的握住了云容的手。
“是朕太不近人情了么?”
云容轻轻的摇头。
“不,陛下是用情太重了。”
朱雀皇朝不办葬礼,不仅仅是为杨曦,也不仅仅是为淑妃。
公主生前活泼可爱,宫中真心宠爱她的人,又何止淑妃华妃。宫外还有楚家一大家子人,光是得知她的死讯,已经让疼爱她的人心如刀割了。若是再举办国丧之礼,看到四处挂起白色帷幔,天地之间一片凄凉,谁能承受得了呢?
病重的又何止淑妃一个,云兮这么些年,也是朝不保夕。当初云桓之死,已经对他打击颇重,公主的事情,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便知道罢了。若是勉力去皇陵参加葬礼,身体又如何支撑的住?
更何况,人已经远嫁北境,尸骨不能归乡。下葬也是衣冠冢。公主已然远行,又何尝在乎身后事?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在惩罚还活着的人。何必多此一举?
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云容,能够清清楚楚将这些经纬分析给杨曦听,劝他打消念头,不要再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