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这一阵子，状况居然比从前还好了许多，但其实也能明白，为了楚云昭的缘故，在帝都四处应酬，与人强硬对抗，不得不打起精神。也正因为如此，杨佑看他好些了，反而更加担心。

　　说起即将出征朝露之城的事情，云兮语气淡淡，说，“世子身负王命，犯不着同我们这样的政敌解释吧。”

　　杨佑神情苦涩，道，“果真是这样么？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要走到尽头了么？”

　　云兮说，“你是为父亲，我是为妹妹，立场不同，又有什么可说的。”

　　“王命在上，君父在前，吾是王世子，有必须承担之责任。”

　　云兮说，“我懂，因此在此事上，我对你，无话可说。”

　　杨佑也觉得，再拖下去并没有什么意思，他转身要走，心想这天启帝都，果然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最初再深的情谊，都抵不过最终的利益纠缠立场不合。早知道结局如此，当初不该那么用心的。

　　他只差一步就要踏出楚家的门，云兮突然间叫住了他。

　　“战场相逢，生死有命，若是可以的话，看在从前你我二人交情的份上，为我保下云昭之性命。”

　　并非询问，是非常明确的要求。云兮一向温文有礼，也就只有在面对自己弟妹相关的事情上，才会变得骤然强硬起来。

　　杨佑听到了，他说，“吾会尽力。”

　　说是这样说，但他自己却清楚，恐怕是无力回天了。他所应下的，也许是云兮肯托付给他的最后一件事，但遗憾的是，他做不到。

　　楚云昭那个人，生性高傲，又骁勇善战，与她战场为敌，怕是没有相让的余地。况且，除掉楚云昭，原是他们一直谋划之事。

　　不说别的，今太子杨旭，原是仁和皇后之子。皇后出身寒门，母家并无外戚支持。太子幼年之时，便被送到刀龙兵府习武，与亲王情同师徒。七皇子杨曜生母楚妃，出自武家名门楚家，代代外戚，况且楚贵妃与天子又是伉俪情深，杨曜一直被认为是太子他日登上皇位之最大威胁。而楚氏九云之中，唯有三公子云昭，桀骜不驯，不肯屈居人下，数次当面对太子无礼。如今杨曜年纪尚幼，皇后已然坐立不安。圣武亲王在太子身边经营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这是一回事，楚云昭屡次冒犯亲王，政见始终与亲王相左。圣武亲王贵为摄政王，无论是内政还是外战，数次都被楚云昭打乱部署，俨然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只能诛之，以绝后患。

　　说让他保全楚云昭，真要战场对上，不知谁才是能活着回来的人。楚云昭手上还有朝露之城，就算困守孤城势单力薄，朱雀皇朝的武将之中，也无人敢轻易与楚云昭对上。

　　和楚云昭打交道这种事儿，都是交给杨曦干的，但这一次，既然是为亲王之决策所战，他是世子，责无旁贷。

　　刀龙府兵出征一事，很快便传至朝露之城。楚云昭卧于病榻，微微冷笑道，“早就想跟刀龙府兵干一架了，只是可惜，这次是世子领军，不能与那位不可一世的王爷对上，是我的憾恨。”

　　藻雪去厨下煮莲子汤了，楚云昭这阵子体虚血弱，虚火上延，慕清容说，喝莲子汤清心净火最好。寻常的莲子寒性过重，唯有天池生长之冰莲，因生在极寒之地，反而可以克制寒性，温补之效最好。

　　冰莲的莲子是罕见之物，但对楚家来说，算不得什么，毕竟是累世公卿的贵族世家，要什么东西，只要说一声，总能找得到。只是这道莲子汤极为费功夫，须大火炖两个时辰，加了燕窝，再小火慢炖三个时辰，然后加上金丝蜜枣，煮半个时辰方可出锅，耗时漫长，又得一直在锅边守着，除了藻雪，也没旁人干得了这活儿。

　　此刻陪在她身边的，也就月牙岚和慕清容，楚云昭问月牙岚，“这阵子我听人说，朝露之城军心似是有些不稳，是这样么?”

　　月牙岚道，“宵小作祟，居然还能传到你耳朵里了。刀龙府兵出征，如今朝露之城的军士们，多少都听说咱们是要按谋反算了。倒也不是怕这个，不少胆大的人说，要是你能干掉摄政亲王，将咱们七公子推上皇储之位，再上望京逼宫让天子陛下逊位让贤，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不都尽在眼前么？这些人，倒是挺支持你的。”

　　楚云昭说，“这种人，我却是不敢留，我楚家武烈家风，只为捍卫尊严，保护百姓而战，争权夺势这种肮脏的事情，我还真是做不出来。”

　　慕清容道：“不少人说你重病，已然不能统率军队，必然无法与刀龙府兵对抗。有些人都打听到我面前了……”

　　她话还没说完，月牙岚便道，“祸乱军心的人，全拖出去斩了了事，不惯这毛病。”

　　慕清容一脸愕然，楚云昭笑指着月牙岚道，“你看看她，这脾气，跟我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如今上了年纪，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她性子倒是越来越烈了。”

　　月牙岚说，“大敌当前，难道不该整顿军纪么？”

　　楚云昭说，“该，但我无力统率军队，却是事实。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该引颈救戮才是，再挣扎反抗，无外乎也就是个死了。”

　　“那明个我们开城投降，绑你出去领赏去。”

　　楚云昭道，“要是手下人都这么想，那我确实是该死了。”

　　月牙岚道，“你知道就好，楚云昭可以病，可以死，但楚家不能败，朱雀皇朝之女武神不能向宗室低头。我们当初立下那么多战功，他们谁往眼内放了？狡兔死，走狗烹，到了不打仗的时候，便将军人如同野狗一般踢到一边。死，谁能不怕呢？但死则死矣，也必须要战死。”

　　楚云昭说，“也许这一战，便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战了。确实是不想认输啊。”

　　慕清容在一旁坐着，神色不动，心里万千草泥马咆哮而过，无论是她的师尊大人，还是那位楚家长公子，都已经被她在心里统统骂了一遍。

　　首先是她师尊的错，没事为什么要将她派到楚云昭身边，非得让她经历这一切，亲眼看到这位女公爵背后之伤痛，简直对人世都没有什么信心了，不说别的，当初那个孩子遗失在北荒战场的时候，她自己难过的都要死掉了。

　　当初若是不相遇，也不必承受这些。

　　其次楚家长公子真的不对，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妹妹带成这个样子，他是在养妹妹还是养弟弟？为什么非得要让一个女人南征北战，就算退隐了也不得安宁，还要承担城主之责，做城主就做城主，最后居然沦落到了据城谋反的地步，虽然说，以楚云昭之性格，这结果也是必然。但既然长兄尚在，让她陷入这种境地，身为她身边的人，便无法不责怪云兮。

　　至于楚云昭自己，也已经做错太多事，到如今，没准是一错再错。错的让慕清容都懒得再吐槽了。只是，楚云昭这人，太过于讲义气，对身边人始终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因此让人能甘心追随她，若非如此，怕是早就身败名裂了。

　　心累，身为医者，原本只要关心患者的病情就好，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慕清容突然间就发现，自己在这位主子身上所用的心思，已经没有那么简单。

　　太过于重情的人，也许是真的不适合做医者，从前师尊曾经同她提起过，说要是一个医者始终治不好一个病人，年深日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恐怕都能发展成恩怨了。

　　她们两人还不至于到恩怨的地步，但治不好楚云昭，她始终觉得心有亏欠。如今开战在即，楚云昭因病势沉重，不能亲身上阵，她始终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当初若是再坚持一下，也许结果不至于是这样。

　　也只能守在她身边，以此作为补偿了。

　　楚云清到望京之后，很快便见到了楚贵妃，朝露之变一事，天子已然知情，但如今，内廷六庭馆主薄红颜声望隆重，手腕强势，数次以内廷儒门之名义弹劾天子，到了这个节骨眼，天子已然不便与刀龙亲王正面相抗。

　　只是乐观的想，内战而已，只要谋反罪名最终不被坐实，应该也没有人能处置楚云昭。

　　天子心知此事必不得善罢，想到云昭在朝堂之地位必然无可挽回，动了怜悯之心，想要保护云清，因此便以六庭馆在内廷权势过于炽盛为由，留下云清统领内廷兵权，以牵制六庭馆。还和颜悦色笑着对云清说，“当初你三姐初初领兵，也是领受内廷之兵权，你若是努力，他日必然也和她一样，成为一代名将。”

　　云清说起忧心三姐之事，天子说让他放心，已经派人去天启设法调解了，不会轻易让云昭被治罪。

　　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不会乱讲，确实已经将内廷女官之中，与楚家有姑表之亲的礼执令易君书派到天启与摄政亲王相谈了，至于结果会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让云清安心留在望京，到后来，刀龙府兵出征朝露之城，都瞒着云清，半点消息也没让他知道。

　　杨佑率大军抵达朝露之城之前，楚云昭下令，将刀龙府兵即将围城的消息告诉城中百姓，若有不愿留在朝露之城的人，可以离开，自谋生路去，以免战火蔓延，牵连无辜。

　　刀龙府兵抵达之后，第一次攻城战没有打下来，双方陷入胶着状态。毕竟是内战不是出征，多少还得留三分余地。来来往往叫阵数次，互有胜败。楚云昭数次露面，只是在城楼之上督战。

　　杨佑也有些疑惑，那位脾气暴烈的女武神若是没有出城迎战，那可能就是根本不在，若是不在，能去哪儿呢？总不至于是搬救兵去了吧。他存着这样的担忧，更想尽快杀入城中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