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与楚云清谈完，出了军帐，见枫十三在军账外不远处，靠着一匹颇为高大的西域马，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吊儿郎当的看着她。

　　站的地方离军帐不远，牛皮帐篷，隔不了多少音，刚才说什么，想必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你那兄弟嫌弃你跟他抢位置，要把你打发出去么？”

　　雪鸮目光冷淡的看了枫十三一眼，说，“那不是我兄弟。”

　　枫十三半低着头，一脸流氓兮兮的说，“不是你兄弟，那你还成天往人家帐篷里跑，要真是你兄弟，那还了得？”

　　他这样说着，雪鸮听着心烦，直接甩给他一鞭子，叫他滚蛋。

　　鞭子破空而过，激起两声劈啪的暴响，却到底没有落到那张贱兮兮的面孔上，雪鸮翻身上马，想了一想，回头对枫十三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北境的风总是很冷的，一年四季，也没什么差别。

　　想起上一次去辽阳的情景了，那个时候，她是在冬日的寒风之中，顶着雷火硬生生的冲到了城楼顶上，鼻子里闻到的都是焦糊的皮肉气息，她自己半身是血，爬到了城楼顶端，往下看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护城河中地狱一般的景象。

　　受伤也顾不得了，能做的，只是把眼前看得到的敌人都全部杀掉，不管敌人从何而来，她所能做的，也只有不知疲倦的劈砍。直到城楼上战旗升起，她才知道，他们终于是把号称不破的要塞给强行打下来了。

　　事后都说楚云昭用兵独到，辽阳要塞在防御上号称无懈可击，又有雷火与护城河防御，能打起来，确实是兵家史上的奇迹，但对楚云昭而言，其实在这一战之中，她确实没有用什么兵法策略。

　　她所做的很简单，无外乎就是不惜死罢了。主帅不惜死，玩命的往城楼上扑，身后的将士跟着她，死多少，就有多少填上去，后面跟上来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骨往前冲，就是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以悍勇著称的蛮族人。

　　那座城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用鲜血和人命换回来的，却不料最终在朝堂的倾轧之下，全部都成了徒劳。离开朝露之城的时候，她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此后一生一世，都不再动兵戈，不再为任何人征战。

　　天启那位皇帝陛下驱使她那么多年，也差不多该够了。当初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而上了北境战场，但最终，平定北境的宿愿却无法实现。夙兴夜寐枉徒劳，身在天启皇城的那些人，又有谁会在乎她的感受。

　　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所以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后半生不必再沾染血腥。可是这样简单的梦想，也破碎在了朝露之城。

　　朝露之城的民乱毁了她最后的希望，她也用血刷洗了那座城，但她内心的仇恨，却从来都不曾被洗掉。

　　楚云昭的一生之中曾经见过许多人死去。其中最为痛苦的几桩，数都数的出来。当初在辽阳，是她最为落魄的一战，纵然惨胜，心里留下的伤痛却也永远不会消散。之后出征北境，她在漫天风雪的战场上生下了阿辰，那个生下来就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孩子被楚烈带走，后来她一直视作亲生弟弟的楚烈战死了，那孩子不知所纵，而她辗转三个月，好不容易从战场回到辽阳要塞，却在那个时候得知，杨曦将这座她一直视作背后依靠的要塞，拱手送给了刀龙家。

　　当时激怒之下，已然说不出话来。所谓气到吐血，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必要在那个人面前吐血。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对杨曦失望透顶。

　　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了。心里无论有什么都不想再对他说了。她一生都不曾再原谅杨曦，就算后来明白当初那个人放弃辽阳其实还是为了她，但楚云昭就是这样一个人，发生过的事情，她始终不肯原谅，她不肯放过的，其实始终都是她自己。

　　所有的怨恨愤懑不满，都累积在心底，到最后变成毒，将一颗心侵蚀的千疮百孔。碧玄草堂的孩子们惨遭屠戮的时候，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屠了那座城，杀了所有让她愤怒的人，然而到后来，她的剑灵在她亲手掀起的内战之中死去。她内心的悲伤与创痛又再度深了一层。

　　是藻雪用自己的性命为她换取了再一次重生活下去的机会，而真正让她苏醒，变成雪鸮这个人，又再度回想起往事的，却是曾经藏在心底的，那些深沉的怨念。

　　楚云昭是个记恨很深的人，有仇必报。但不管杀死多少冒犯她的人，她心里梗着的刺，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她那颗心，一直淋漓滴血，从来就没有好过。

　　如今重归这座城，昔年风中的血腥气飘荡而来，耳边听到的，是这么多年战死在这座城的冤魂们的咆哮与哀哭之声，就是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回来了。

　　不再是雪鸮，而是神魂俱全的楚云昭。是地狱里爬出来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恶鬼。感慨雪鸮这样一个存在，在这世上存在的也没有那么久，前生记忆里见多杀戮，此生之中，也曾经为了各种目的而冷酷无情的杀人。雪鸮原本就是一把剑罢了，剑不该有感情的，然而这把剑为了那个叫做沙罗的女孩死去的惨状，动了愤怒之心。从此之后，她便不再是一把故剑了。她开始生出血肉，残缺不全的心也开始变得渐渐完整，但果然，有楚云昭这样的厉鬼寄居在身上，是没办法成长成一个美好的人的。

　　雪鸮到了城下，辽阳要塞这边守卫城门的士兵认出他们是楚家军那边过来的人，殷殷切切过来开门。雪鸮带着枫十三，两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踏入了城门。

　　杨傅是认得出雪鸮的，从前为了辰公主的事情在北境谈判的时候，他曾经见过雪鸮一次。知道这个女孩虽然年轻，但在内廷与楚家的地位一直非比寻常，他虽然不知道雪鸮的真实身份。但他与刀龙府的其他公子们不同，身上也没有那种骄矜傲慢之气，就算知道对方是楚家人，也依然以礼相待。

　　雪鸮入了城，四周环顾一圈，略微看了看城防，便用颇为不以为然的语气对杨傅说，“如今朝露之城，是你在镇守？”

　　杨傅略微点头，说，“边境无名将，在下不过是暂居于此罢了。因为四周俱是豺虎，不得不小心防守。”

　　雪鸮冷冷笑了一声，道：“既然知道四处都是豺虎，却只敢固守孤城，北境这些将领，真是一代比一代有出息了。”

　　杨傅愣了一下。

　　她从前是见过这位雪鸮姑娘的，那个时候觉得这位姑娘还不错。虽然对待敌人的时候，骤然会爆发出令人讶异的狠厉气场。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与她为敌，在她身上能感觉到的，基本都是温和淡然的气息，不知因何故，突然变得这么暴躁而又刻薄，令杨傅不由低头沉思，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见雪鸮一路就往兵府的方向走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吩咐，“把你们的幕府参议都叫过来，城防图也拿过来，兵府议事。”

　　杨傅当时就愣住了。

　　他守辽阳这么久，就算是刀龙府圣武亲王世子亲临，也不曾这样对他颐指气使过。但这位雪鸮姑娘此次归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上就是有那样一种气场，让人觉得，若是不按着她的吩咐办，大概会被她当场砍死。

　　杨傅脾气好，不敢跟杀坯计较，楚曼如就是个杀坯，不管借钱借粮，他都是客客气气的给。雪鸮姑娘从前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凶起来，竟然比楚曼如那个凶女人还要可怕。

　　楚家的女人，真是……都特么惹不起。惹不起也躲不起，都找上门了，也没法说什么，姑且按着她的吩咐办吧。看看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这样想着，杨傅也算是想开了，吩咐手底下的常随，叫他通知幕府参议们，带着作战图，姑且先去兵府一趟。开会，那就姑且开开看吧。

　　辽阳要塞是座堡垒，没有什么守备府之类的地方，全是兵府管理，城中便是辽阳兵府。雪鸮根本不需要别人带路，带着枫十三，两个人就一路冲到了辽阳兵府的石狮子前。

　　枫十三跟在她身后，见她这做派，不由目瞪口呆，弱弱的问她，“这个地方，你是不是从前来过？”

　　感觉太熟悉了，并不是因为这样快就找到辽阳兵府，城里几条大道，谁不会走。令人讶异的是，她走这一路，目不斜视，整个辽阳城，哪里是什么地方，都像是了然于胸一般，根本就不必看。

　　雪鸮点点头，说，“是，这座城曾经是我的。”

　　其实也不能算是，只不过就是短暂的那一段时间，她曾经征服过这座号称无坚不摧的要塞。

　　然而如今，这座城已经不再属于她，就算想要进兵府，也要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等着杨傅。

　　雪鸮翻身下马，抬起头，看着辽阳兵府四个古旧的纂字。

　　是，她回来了，从前在这里失去的，必然要在这里重新夺回来。若是所有失去的都能被夺回来，也许心里的愤怒便会因此而平息。

　　如果可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