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公主凄然道，“你我夫妻这么多年，难道缘分要了结在这里么？”

　　云兮道，“这是为了玉隆。”

　　公主轻声道，“是你的妻子，该遵从你的意愿才是，但我想着，你我夫妻这么多年，相依相伴，若是没有彼此，恐怕是活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吧，我会把玉隆儿托付给天子陛下的，他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随你而去，管是碧落黄泉呢，只要有你在，也没什么可怕的。”

　　云兮轻声道，“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的。”

　　公主语气温柔道，“只当是为我吧，若能好好活着，谁愿冒死抗争？你是楚家家主，有你必须担负之责任，我帮不了你别的，只能陪你坚持下去，只盼有惊无险吧。”

　　云兮低头写信，平安公主坐在窗下，如此静夜，只听得到窗外飕飕的落雪声，玉隆儿想必正睡得香甜，听不到这乱人心绪的雪声。

　　又是一年寒冬。

　　此刻刀龙府兵大营，正是傍晚时分。

　　就算天色昏暗，也看得到纷纷落雪，在暗黑色的天幕之下，破空而过，留下晶莹的痕迹。

　　楚云容孤身一人站在军营外，没有撑伞，只戴着斗篷上的兜帽遮挡风雪，三不五时，有雪片落在脸上，很快又被肌肤的温度所融化，雪落无声。

　　身后有脚步声，踏过地上一层薄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脚步沉稳，一听便知，是那位王世子杨佑。

　　杨佑在她身后三五步的距离停下脚步，不说话，楚云容也没有回头，只轻声感慨，“雪夜虽然孤寒凄清，但不知为何，只要落雪，就总觉得好美。”

　　杨佑道，“也只有文人墨客才能欣赏这种美，小王不喜大雪，一场雪过，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因冻饿致死，更何况是在战场上。”

　　楚云容道，“我幼年时倒是一直挺喜欢看雪的，还颇为向往诗中所描述的静谧雪夜，只是心中一直有遗憾，落雪的时候，月亮与星辰总是看不到的，若是能见，想必会更美。”

　　“北境寒冬，积雪终年不化，偶尔遇上天晴的时候，月光落于积雪之上，映出银色辉光，确实是挺美，但要一边落雪一边赏月，恐怕就难了。”

　　“天启没有那么大的雪，因此，所谓雪照云光，应该也是北境才能看得到的风景吧。”

　　杨佑没有说话。

　　雪照云光，那是天子赐给楚云昭的封号之一。

　　确实是只有北境才能看到的境像，冬日之时，北境处处积雪成冰，一片雪白覆盖千里，未必要天朗气清的时候，偶尔阴云稍微薄一些，日光透过云层照在积雪之上，反射出灼灼辉光，耀眼而又璀璨。

　　这种光，是不能直视的，看久了会得雪盲，被雪之辉光灼伤双目，也许一生都难以复原。

　　楚云昭生在寒冬，当初天子便说过，希望这女孩能如北境之雪照云光，辉煌耀目，让天下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但也许天子也未曾想到，太过伤人的光，必然不得长久。

　　都说天子此生最宠楚云昭，因此将她捧在手心，越捧越高，恨不得所有的尊宠与荣耀都给她。但如今想想，贵为天子，也许不该轻易流露自己的喜恶，身在高位的人，一举一动，都会给身边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动。这么想来，身居高位的人，也该不动如山，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越是尊贵之人，备受推崇，越难做到静如沉水。

　　圣武亲王是城府极深的人，饶是如此，也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怒火。论起静心隐忍的涵养功夫，其实不及当今天子。

　　至于太子杨旭，用情至深不擅隐藏，因此沉迷酒色蒙蔽自己，恐怕是难成大器了。

　　也许是从那位太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圣武亲王一向对太子颇为支持，杨佑却不怎么喜欢那位堂兄。想到有朝一日那样一个人没准也能成为九五之尊，自己到时候还得在他手底下做事，心里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糟心。

　　雪似乎是越下越大了，眼看着楚云容斗篷上已经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落雪，杨佑碍于身份，不便为她拂去，便只好轻声劝到，“夜深天寒，六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安歇吧。”

　　楚云容道，“没想到今年朝露之城的冬天这么寒冷，真是不宜久留了。”

　　她转身，看着杨佑，“我明天就回天启了，大雪初降，朝露之城如今与外界断绝，将士们的冬衣也送不到，这一两日，城中必然谋划决战以尽快脱困，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世子了。”

　　毕竟是在与自己家人为敌，楚云容面色决绝眸中覆盖寒冰。杨佑没有多说，只躬身一礼，送她回了营帐。又抬头看了眼暗沉天色下，如鹅毛般飞舞的大雪。

　　她说的没错，差不多，是该到决战时刻了。

　　朝露之城决战前夕，杨佑在军中散播消息。说百鸣公爵已重病身亡，如今守军中那位银甲之人，是欺世盗名之辈，以百鸣公爵之名义犯上作乱，其心当诛。若是有人能够斩了那位冒充者，赏银千两，赐百夫长。

　　因为赏赐微薄的缘故，更容易让人认为，那一位必然不是真正的百鸣公爵。刀龙府兵们想到冒名顶替之人，居然还敢据城叛乱，害他们寒冬之时还被迫出征打仗，心中愤恨，更是各个摩拳擦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开城决战当日，杨佑令三军包抄突围守军，统帅之人被刀龙府兵前锋与中军隔开，围而攻之。杨佑人在中军，远远看着战局。

　　他心里也有几分疑虑，被围攻之人武功套路，看着与楚云昭有七八分相似，但明显看出气力不足，没有那位女武神的风范。而被隔在后方的几位年轻将领神色迫切，显然是想要救人。没准，身穿银甲的，也许就是楚云昭本人。

　　之前传言说她因伤致病，无力率军，也许就是事实。昔年楚云昭曾号称万军无阻，就算在千军万马之中，也可来去自如。混战之中穿越战局，取上将首级不费吹灰之力。若是还有当年的实力在，如今也不至于被刀龙府兵所围困。

　　英雄末路，难免让人喟叹。

　　眼看着血色在战局之中泼溅，白马痛苦的长嘶一声倒下。

　　银甲之人滚落在地，一身铠甲染满血迹，显然已经没有生路，杨佑催马上前，欲看个究竟。

　　这一战，朝露之城能否拿下都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楚云昭死。圣武亲王的目的便已经达到，况且，楚云昭死了，朝露之城，又凭什么再坚持下去？

　　却是未曾料到，此刻战局突变，一黑甲之人持长戟硬生生杀破重围，抢入战团之内，并不恋战，只是将银甲之人抢到马上，然后便匆忙撤退。

　　围攻之人认出他手上长戟乃是楚云昭昔年惯用之长兵器，心中畏惧，纷纷退避，只见那人于战场之上指挥若定，令守军秩序井然退入城内，虽是突围失败而退，却不见半分混乱仓皇之相。

　　杨佑下令追击，但守军之中有人留下断后，硬生生将刀龙府兵在城门之前逼退，城门落下的瞬间，杨佑死死的看着黑甲之人的背影。

　　虽然拿的是楚云昭的兵器，虽然覆盖面甲看不出相貌，但武功套路与领兵手段，却是极为熟悉的，那一位，是屡次在楚家军督军的靖王杨曦。

　　靖王人在城中，靖王妃却出谋划策想要破城。这事情，倒是颇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杨佑是生性专注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虽然未曾杀掉那位银甲之人，也不确定那一位究竟是不是楚云昭，但既然城尚未破，他便死心塌地，接着围城。

　　而另一边，杨曦扛着身穿统帅甲胄的藻雪回城，却惊讶的发现，怀中人已然奄奄一息。

　　剑灵会受伤他是知道的，但既然是灵体，难道也会死么？

　　因为今日是突围决战的缘故，一大早慕清容便给楚云昭喝了药，让她昏睡着在马车里候着，想着一旦突围成功，便可带她离开，也免得受折腾，如今发生这样的意外，杨曦带着藻雪归来的时候，月牙岚便越了过去，让慕清容赶紧把楚云昭弄醒。

　　慕清容与月牙岚合力将人搬到寝室内，吩咐月牙岚按住楚云昭，用银针接连刺入中枢几处要穴，硬生生把人神智唤回，也就这个时候，杨曦抱着藻雪进来，眼看着血迹斑斑的铠甲，楚云昭面无表情，眼泪却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悲到极致，反而无言。她挣扎着从寝台上起来，一时控制不住，摔倒在地，却还是试图想要离藻雪更近一些，杨曦半跪着，将藻雪放下，染血的手，终于还是握住了楚云昭的双手，坚定的安抚着她，让她冷静。

　　楚云昭哭着说，“难道是真的天命已尽么？”

　　藻雪沾染血痕的面孔，却依然在笑，她说，“是我劫数难逃，往后不能陪在主子身边了，主子切莫太过悲伤，有缘的话，也许此生还是能够再重逢。”

　　她艰难的笑着，看着楚云昭，说，“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可惜，没有那么多福份，能陪你到尽头了。无法完成承诺，是我负了你，不要再为我悲伤了。”

　　杨曦感觉得到，臂弯重量越来越轻，眼前雪肤银发的少女渐渐变得透明，幻化无形，留下的，只有那一副沾染血迹的盔甲，手中剑匡然坠地，那个人，却是已然消失不见。

　　唯有眼角一滴滑落的泪，不曾随着身躯一起消逝，在最后的微弱光影中，悄然的，坠落在了那把剑上。

　　楚云昭神色悲戚，哭着还剑入鞘，对身边人道，“这把剑收起来，以后不再用了。”

　　残剑如何再用，摆在眼前，也是徒然招惹伤心罢了。

　　杨曦将铠甲交予月牙岚，拿下去收敛。楚云昭静坐，依靠在床榻边上，吩咐左右从人都退下，只留下杨曦。

　　杨曦也坐在地上，陪着她。

　　楚云昭凄然道，“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当初若是肯听你一句，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我死不足惜，只是眼看着无辜之人为我而死，痛彻心扉，难以承受。”

　　杨曦道，“你所有的错，都是我的罪，我与你一起承担。”

　　楚云昭定然看着他，原本早已失去光彩的如水明眸，此刻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说，“我要你为我承担的，非是现在，而是将来。”